月光下,巴音翻开卓力格图,看到了尸体的胸前插着一支弩箭。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检查了哈达的尸体。
血都还是温的,刚死不久。
巴音跨上马,踏进高高的蔓草。
附近是一片荒冢,也许很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又或许是瘟疫,荒野里布满了坟头。
偶有磷火在空中闪过……
“杨慎,我知道你懂蒙语,你就在附近,能听到我说话。”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带着愤怒和杀意。
巴音策马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冢,搜索着,时不时纵马跃上某个坟头。
“杨慎,我上了你的当,今天我一见你,我就知道上当了。你杀了赤那,逼张家叛乱。你们汉人就只会躲在背后使这种卑鄙的伎俩吗?有没有勇气来与我正面打一场?!”
“我,克烈部的巴音!就是我一箭射中了你。你还要像小鸡一样藏到什么时候?我会找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填上稻草,摆在我的家里。”
“还有张家大姐儿,等我捉到你,看张家还敢不敢杀我,但在这之前,我要对你做什么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们躲不掉的……”
……
张文静害怕得身子不停颤抖,而她整个人却已被李瑕紧紧环抱住。
她与李瑕就躲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坟洞里,外面盖着一块石碑,里面满是白骨。
蒙人的吼叫声仿佛就在头上炸开,从石碑的缝隙里能看到马蹄从眼前踏过。
张文静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吓得叫出来。
良久的窒息……
终于,马蹄从视线中消失。
那骇人的吼声越来越远。
张文静终于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被李瑕压得透不过气来。
实在贴得太紧了,她一开始都不敢相信两个人都挤到这么小的坟里,几乎是把两个人挤成了一个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到耳朵里让人心悸,剑柄硌在腿上硌得人生疼……
“他走远了,别抖了,冷静点。”终于,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张文静一个激灵,颤声道:“那……出去好不好?”
“他还会回来,他知道我们就在这片坟地,不会轻易走的。但别怕,他最多守到早晨,他还要躲避你家的追兵。”
“嗯……”
“我要睡了,你记住不要出声,累的话你也睡吧。”
张文静听了前半句,骇了一跳,心跳的不行。
“哦……你要睡了?”
“嗯,保存体力。”
张文静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睡觉,挤得这么紧,怎么能睡得着?
而且这里是坟洞诶……
但李瑕似乎真的睡着了。
只有张文静还在那小鹿乱撞。
这个夜晚对她而言极为难熬,脑子里纷纷乱乱,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
那蒙古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远,终不可闻。
天地静谧下来。
张文静感受着李瑕的呼吸,心想他也许就是故意轻薄自己,要是他真的轻薄了该怎么办?要不要自尽?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被他轻薄了?算不算呢……
想着想着入了神。
许久许久。
外面突然响起“嗒”的一声。
是巴音又无声无息地转回来了,踩踏了某个荒坟。原来他是故意喊着远去,想骗他们出来。
张文静又是一个激灵,吓得魂都掉了。
她无意识地把身体贴向李瑕,只觉得缩在他怀里才能感到安心些。
……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马蹄声踏碎了这个静谧而可怕的夜。
“他在那!别让他跑了!”
“放弩!不留活口!”
“……”
喧嚣声大作。
张文静惊喜起来,她知道这是张家终于找来了,忍不住就要高兴地喊出来。
“我在……”
下一刻,李瑕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
张文静努力挣扎,身子却被李瑕死死压住。
外面的动静还在不停响起。
“又找到了两具尸体!”
“那就剩这一个了,追!杀了他!”
“追……”
马蹄声如暴雨,来的疾、去的也疾,倾刻之间就越来越远。
李瑕终于松开了手,一脚踢开坟洞外的石碑,拖着张文静出来。
夜风吹来,张文静只觉身上一凉,放眼看去,荒野无人。
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回家……”
接着,李瑕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我会让你回家。”
张文静一听,愣了一下。
李瑕道:“你家人会再找过来的,两具蒙古人的尸体被带着了,只要有人看到伤口,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在这里。”
张文静抬起头看去,只见月华洒落在李瑕的侧影上,他显得那样沉静。
李瑕说着,已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捉住张文静的手,拉着她就走。
她没再挣扎,喃喃道:“你别杀我好不好?我会求我父兄饶你一命的……”
“都说了不会杀你。”李瑕道:“我在亳州、鹿邑的事情都办完了,没必要再捉着你。”
“我……你会放我回家?”
“嗯,前面应该有条河,你送我到河边吧。”
其实,如张文静所说,在树林里的时候李瑕确实是在故意骗她绕圈圈。
他事先打听过,鹿邑县城西南二十余里有片槐树林,树林西南面有三条大河,这是他的逃跑计划
哪怕一路奔逃,他也从来没有过迷失方向……
张文静脸上泪痕未干,就这么被李瑕拉着走。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背上在流血。”
“没事,血快凝了。”
“你会死的。”
“我不会轻易死。”
“你一个宋人,在北边活不下去的,你……何必为赵宋如此卖命呢?”
“我说了,我不是为任何人卖命。”
李瑕脚步很快,张文静有些跟不上,一只手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另一只小手挥舞在空中,很快又开始有些喘息。
她咬了咬牙,把白天想说而没说的话吐了出来。
“你投靠我父兄好不好?我替你求情,他们不会追究你的,还能重用你……”
“不需要。”
“我们真的不是汉奸,我们……”
“那是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张文静还想说些什么,却喘息着开不了口。
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瑕的步伐,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从坟洞里出来后就没褪下。
两人牵手跑过萋萋荒草,前面果然有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泛着波光粼粼……
张文静见此景色,蓦地又眼眶一红。
“马跑了,东西丢了,你伤也没好,真的会死的。”她颤声道:“你真的会死的……”
李瑕转头四下看着,漫不经心道:“情况已经很好了,计划完成了,我也从你手中脱困了。”
“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何要一定拿命去拼?”
“因为我不会像你们……你们所有人活得都像狗。我不一样,我是冠军。”
张文静一愣,又因他骂她是狗而有些小小的恼怒起来。
“你才是小狗……你刚才,真的睡着了吗?”
“嗯,所以我很精神。”
李瑕说着,松开她的手,道:“好了,你就站在这里,你家人很快就会找到你。”
张文静只觉手腕一松,反而下意识握住李瑕的衣襟。
“干嘛?”李瑕道。
“我……你被我俘虏了。”
“神经病。”
张文静不松手。
李瑕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闪,把她的手拿开。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你不必再说那些话来招揽我了。”
张文静气恼起来,哭道:“对,我就是怕你杀我,我才招揽你……”
李瑕默然了一会,道:“我现在去下游,你可以猜我会往哪个方向走。”
张文静只是哭,眼神有些委屈。
李瑕转身走了。
她抬起头看去,只见他背上的衣服破开,露出她亲手为他包扎的布条,上面还有血溢出来。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人一剑,却还那样步履坚定,渐渐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