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
张弘道一面亲率先锋进入沁阳城,一面派人招降怀州世侯王荣。
怀州距沁阳仅六十余里,王荣根本没想到唐军这么快能破洛阳、夺孟津渡、降沁阳城。
这边探马才回报了这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消息,后脚张弘道的使节便到了。
“胡虏残虐中原数百年,今帝以神武之资,乘时应运,辟乾坤、涤日月,而使海岳重朗,人民复得冠履礼仪,尔等岂敢抗圣人之威?若降,必尊官重赐以劝方来,若负隅顽抗,大军至城下,孤城绝路,悔之晚矣。”
王荣还在犹豫。
他不想这么快就投降,会显得他没有能力反抗,自然得不到好的地位。
然而,仅在次日的八月初四,唐军先锋兵马已北上,封锁了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断绝了山西方向元军的支援。
八月初五,武陟县的守将携城投降。
初六,唐军开始北上怀州,包围城池。
局势变得太快,王荣反抗的能力还没有展示出来,就已经是孤城绝路,外无一兵之援了。
王荣此时再想要接洽唐军的使节,却发现张弘道包围怀州之后没有马上派人过来劝降。
这让他更为慌张,想要派人去表达投诚之意,又想着也许再等一等能等到唐军新的使节过来。
可唐军远比他想像中要决绝且凶勐,在完成包围的次日,就以一门小型火炮开始轰击怀州城门。
“轰!”
城门在巨响声中摇摇晃晃,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王荣连忙派人用木石去封堵城门。
但当巨木被推到城门边,他勐然一想,又觉得不对,赶紧下令让城门举旗示意投降。
也唯有在这一连串的失利当中,世侯的权柄才开始变得没那么重要。
比不上性命重要。
如此一来,仅仅四日唐军便拿下了怀州全境,兵锋直指卫州。
自洛阳失守、唐军北渡黄河以来,元蒙兵政上的许多缺漏导致了这种种情形。
黄河以北的诸多世候各据一方,良莠不齐,且各怀心思,缺乏统一的控制与调度。
当年三峰山之战以后,蒙古对金国是怎样的摧枯拉朽,如今便有些报应在其身上的意思。
毕竟这些世侯许多当年也都是金国的大将,那时能够背金降蒙,如今自也能背蒙降唐。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而对蒙元更为不利的情况是,之前贺兰山之战的影响还没有消退,紧接着,皇位之争的影响又传了过来。
八月初十,就在张弘道着手招降卫州之时,燕王真金病倒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河北诸世侯耳中。
于蒙元而言,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时之间,北地大小世侯凡支持汉法、期待真金继位者,人人自危,惶恐至极。
八月十二,卫州、滑州、嘉获、共城等等城池相继投降。
当伯颜还在河南拼命阻拦张珏的东路军之际,张弘道的北路军已迅速打开了局面。
这种投降的氛围一旦形成,非常容易造成更多世侯失去理智般的望风而降。
张弘道越来越有信心。
他所说过的要为李瑕取河北的话,已有要实现的趋势。
接下来,他只需要攻破彰德府与大名府,甚至只要绕过这两个地方,就可以接洽真定史家、藁城董家。
只要这两家之中有一家归附,反过头来又可腹背夹攻彰德、大名两府。如此,半个河北可定,继续挥师北上,联合顺天张家,兵锋即可直逼燕京。
事态至此,山西的元军兵马终于赶到。
阿合马听闻局势危急,亲自率兵,星夜出了白陉。
白陉亦是太行八陉之一。
因太行山脉延袤千里,将山西与河朔隔绝开来,山高险阻,难以翻越。唯有几条横向穿过太行山的河流切出山谷,形成道路,便是太行八陉。
白陉的出口正对着卫州,正是张弘道准备作为粮草集散之地。
阿合马便打算迅速穿插过太行山,利用元军骑兵之利,偷袭唐军辎重。
这就好比当年张弘略偷袭了夏贵的粮草,顿时使得宋军不管之前累积了多少战略优势,也迅速败亡。
然而张弘道也早有准备,一面命步卒护送辎重入城,一面亲自统兵攻打白陉上的要隘孟门关。
元廷原本在孟门关设置了少量的守军用以征收商税,知道唐军北伐之后,又增援了不少兵马,使得张弘道没能第一时间攻破孟门关。
但唐军大军堵在孟门关前,也让阿合马的偷袭唐军辎重的算盘完全落空。
双方就此对峙,张弘道做为进攻的一方却有更多的选择。
他的兵马虽被阿合马牵制,同时却已派小股精锐骑兵分别护送史杠、董文用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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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府。
金国时北方有一句民谚,叫“锦绣太原城,花花真定府”,指的就是北方最繁华的两个大城。
真定自古就是雄镇,且在如今算是中原被保全的最好的城池之一,连城墙都完好无损。
其城墙始建于北周,唐朝时因滹沱河溢水灌城,进行了拓建,因此既古朴又坚固,周长足够长,而使城大。
在蒙古灭金之战中,不知有多少城池被焚毁、居民被屠杀殆尽。而真定府之所以能幸免,史家在其中有一份颇大的功劳。
八月十四日,中秋前夕。
真定城满城肃静。
数不清有多少披麻戴孝的人们默默地穿过街巷,他们在排着队伍等待祭祀,而这队伍排满了整个南城。
在人群的最前方,是一座新建的祠堂。
祠堂前竖着一块新刻的石碑,上书“中书右丞相史公神道碑”,后面则是长长的碑文。
有人正在悲声诵读。
“房社受帷幄之寄而不亲汗马之劳。耿贾着钟鼎之勋而弗践秉钧之任。岂不以将相殊器而军国异宜,非仁勇兼备而才德两全者未易当之欤……”
仅在开篇数句,便已将史天泽描绘得超过房玄龄、杜如晦、耿弇、贾复,是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全臣。
至于够不够格,抛开别的不说,仅从贺兰山之败的战绩而言,似乎已有些过了。
但忽必烈依旧是派了大元翰林学士兼修国史领集贤院事王磐亲自来主持修祠。
这对于拉拢真定府的人心显然至为重要。
“公夫人石氏、李氏、纳合氏、束橪氏,皆先公卒。子男八人,女七人。男孙十六人,女孙十三人……”
漫长的悲吟终于到了尾声。
念过了史家众人的名字,众人开始诵读铭文。
“维开府公,沉毅庞鸿。超然异禀,间气所锺。累朝尚武,公在戎旅……”
气氛庄严,史樟身披一身麻衣,头戴孝帽,脚踩麻鞋,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不同于十余年前那个稚气的少年,如今的他浑身已散发着一股威严之气。
史天泽走后,他已袭父爵,成为了真定府管民总管。
至于军权,史天泽活着之时就已经主动向忽必烈请求自解兵符,所谓“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但事实上兵符虽然交出去了,但真定府的汉军之中,各级将校显然还多受史家掌握。
总之,年纪还算轻的史樟,早早便已担起了史家的门户。
此时却有人挤过了祭祀的人群,想要找史樟禀报些什么,但看情况不方便,先找到了史家门下幕客王恽。
一般而言,王恽对消息自会有判断,若是不太重要的,他自会处理了,而不会在这种场合打扰史樟。
然而,此时王恽竟是在铭文都还没念完的时候,挤到了史樟身边,向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有人看到史杠悄悄入城了……”
史樟勐地一抬头,眼神中已泛起怒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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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烛光将屋中人的剪影映在一窗纸上,隐隐传来了屋中人的说话声。
“传闻说是燕王已经病逝了,只是消息还压着。”
“压着又有何用?近日来,诸多一心行汉法的重臣、世侯已变了态度,时移事易了啊。”
“之所以派王状元公来,为的不就是此事吗?担心我们史家也起了念头,须稳住我们的心。”
“你们不觉得都是些惠而不实的东西,王状元一篇碑文写得是漂亮,可溢美之词再多,追赠的官位再高,改变得了国势否?”
“说句实话,父亲在时着力培养的几个担门户的子侄不在了,如今这……”
站在屋外的史樟听到这里,退了两步,冷然向手下人示意了一个眼神。
带着绳索的家仆们便忽然撞开门,冲了进去。
“拿下!”
史樟跟在后面,脚还未迈过门槛,口中已是厉喝不已。
可当他真走进屋中,定眼一看,却见那几个家仆正傻愣愣地站在那。
而坐在那闲话的,有四郎史棣、五郎史杞,以及另两个族中兄弟。
“史杠呢?!给我搜!”史樟喝道。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三哥不是成了唐军俘虏了吗?”
“别给我装湖涂,说,史杠人呢?!”
“我们真没见过他……”
很快,搜索就停了下来,因为这就是一间不大而又简单的茶室,怎么搜显然都不可能搜出史杠。
史樟一时错愕。
他分明是得到王恢的情报,说史杠在此。且在屋内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当即便有了确认。
想着这些,他不由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两个兄弟。
“若非史杠回来了,你们说的那些话,谁教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