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的城头上,随着一声喝令,有士卒点燃了火绳。
“轰”的一声闷响,铜铸的炮管吐出一颗炮弹,狠狠砸落在了远方的元军阵线当中。
从望筒中可以看到那破碎的盾牌与残肢碎肉飞溅的场景。
而望筒一抬,扫过元军的阵线,就会发现元军并不密集的阵线又开始向后退了,其实是在有意地消耗唐军的火器。
这是元军第三次包围兴庆府,已经包围了五天。
“董文炳作势想要把我们围困至死。可惜,他肯定要比我们稳不住气。”李曾伯放下望筒,开口缓缓说道。
过了年,这位老帅越来越少亲临战阵指挥了,每次只会站在望楼上与将领们慢吞吞地说话。
就好像文官不会打仗,只懂得侃侃而谈,指手划脚。
杨奔却明白,李曾伯是想要尽快地将年轻的将领们培养起来。
“长安来的文书你们都看了,蒙元的储君真金小儿就在河湟,宋禾已经咬住他了。”
说到这里,话题却又绕远了,道:“你们以前总说,攻兴庆府、攻河套功劳大,封狼居胥,谁都不愿守着后方。可现在你们看,宋禾才是要立最大功劳的那个。”
诸将惭愧,纷纷抱拳。
李曾伯却还在不依不饶地骂他们。
“看看人家忽必烈如何布局的?汗位方定已斡腹万里。若不守凉州、不早做准备,待到决战一回头发现腹背受敌,晚了!整日里就只盯着想打大战、决战,却不知在你等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敌方早早已暗中布置。”
人老了难免显得啰嗦,李曾伯说话又慢,就算招这些年轻将领烦了也属平常。
但杨奔却知道,这些话说的正是如今宁夏军中的实情,自陛下起势以来凡重要之战尚未败过,军中将士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建功立业。
当此时节,最怕、也十分有可能出一场败仗。
“大帅教训的是,末将铭记于心。”
李曾伯的声音陡然一高,又喝道:“若蒙元现在就要决一死战,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诸将一愣。
他们其实不认为三五年之内元军会大举南下,忽必烈还未完全从汗位之争中恢复过来。
而且,听说其子忙哥剌正在挂帅领十余万兵力攻打高昌。
因此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众人才纷纷将背一挺。
“准备好了!”
李曾伯缓缓点头,道:“继续说,宋禾在河湟咬住了真金,董文炳必定前往接应。对此,陛下早有准备,兴庆府至凉州一带已坚壁清野。我宁夏军除了守住兴庆府,还务必咬住董文炳部,绝不给他救援真金之机。”
“是,我等誓死不让蒙虏入河西一步!”
然而这边诸将才信誓旦旦,没两日便有探马回来禀报元军又有万余兵力增援。
随着这兵力的变换,唐军将士登时感受到了这一仗的难打。
他们听李曾伯说话时听得云里雾里,此时才明白原来这位老元帅对局势早有预料。
接下来,元军的战术便不难猜了。
仅在一日之后,从河套赶来增援的元军开始包围兴庆府,让董文炳可以抽出兵力南下,向西宁州行进。
崔斌穿过凉州进入河湟只能算是小股兵马入境,董文炳攻兴庆府原本也只是在试探性进攻。
但随着这一大支兵力南下,由兴庆府往兰州段的黄河防线上一阵阵狼烟腾起,战局瞬间紧张起来,仿佛有了全面开战的预兆。
好在唐军将士在得了李曾伯的提醒后,早已做好了心理预设。
“随我追击董文炳。”
杨奔披着盔甲,大步走过麾下士卒的阵列,点齐将领。
“旁的都不必说了,正如我们回答大帅的,我们有与蒙元决一死战的决心,且保证不会给董文炳救援真金的机会。”
军中士卒纷纷上马,扬刀吆喝。
“擒杀虏酋之子!擒杀虏酋之子!”
杨奔本想激励士气,此时反而被士卒们激励到了,大声喊道:“大唐的将士们!我们曾经斩杀了虏酋蒙哥,使不可一世的蒙古一蹶不振。现在忽必烈的儿子敢偷偷摸摸地熘过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能让他走了吗?”
“不能!贼子休想逃!”
“出发。”
杨奔手一挥,一个个骑兵便驱马跟上他。
兴庆府的城门大开,两千骑涌出,向南,冲向元军包围他们的防线。
在他们身后是贺兰山。
正是“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
沙头坡。
这是从兴庆府去西宁州半路上的一处军事重镇,成吉思汗伐西夏时曾在此渡过黄河驻扎于六盘山,次年病逝。
这次,董文炳率军路过,不能够前往西盘山祭祀成吉思汗,只能在沙头坡匆匆举行了一个祭典。
祭典才结束,一支两千人的唐军骑兵袭击了他们。
倒没造成太大的损失,踏了几顶帐篷、射杀了十余人、数十头牛羊。
以往都是蒙古骑兵偷袭汉人的辎重线,倒没想到这些汉人有了马匹以后竟然敢反过来偷袭元军。
大股元军遂追击过去,追到黄河边遇到唐军水师以炮火轰击,只好退了回来,此时已是夜幕降下,天色已晚。
结果这夜,唐军竟是又杀了回来,杀声震天,引得元军士卒纷纷惊起。结果唐军却只在外围喊杀,并不冲营。
虽说蒙古士卒坐在马背上也能睡着,但这般喧闹之后也着实疲惫不已,行军速度拖慢了不少。
“杨奔。”
天亮时,董文炳跨在马背上,抬着望筒眺望着远处的唐军旗帜,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感慨。
对元军而言,杨奔也是颇有名气的敌将了。其打仗的特点就是凶狠、果断,传的比较广的就是飞渡猿猱道取剑门关,唐军攻兴庆府时他更是急先锋,攻城之后马上便率一支骑兵扑河套,当时逼得本已到西域的脱忽不得不回师。
像是一条龇牙咧嘴的恶狗。
董文炳知道,放任这样一条恶狗追在身后咬,若是把自己的腿咬瘸了,此趟去西宁州未必能救回燕王,反而可能将自己的万余兵马陷进去。
他遂决定掉过头来与杨奔一战……
战场西面就是浩瀚无垠的腾格里沙漠,东面是波涛如怒的滚滚黄河。
万余元军骑兵铺开阵势,无边无际。
马蹄扬起的沙尘铺天盖地,陷在沙尘中睁开眼只有一片混沌,连旗令都看不到。传令的骑兵来回奔走,喊声根本无法盖住马嘶。
百夫长、十夫长们各自指挥着,一队队元军骑兵向西进入沙漠,将原本就无边无际的阵型拉得更大、更长。
这种万余骑兵的战场与数十数百人不同,胜负不在于肉搏。董文炳的战术很简单。正面对峙吸引住唐军,再派兵从侧面杀过去,包围杨奔,切断杨奔的辎重,围上几日,等唐军军心焕散了,再一举击溃。
当然,作为唐军年轻一辈中最出挑的将领,杨奔很可能看出他的战略意图,只能选择向后收缩。
待其与辎重汇合之后,行军速度便会降下来,董文炳再掩杀上去,至少也可小创唐军,使杨奔不能再追在后面乱咬。
战前的推演便是这样,正是因为战场上瞬息万变,好的将帅才会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并预判出敌方的反应。
但这次董文炳没预判对。
杨奔没有向后收缩阵线,反而是迎向了元军的中军。
这么做,或许是想在元军合围之前获胜,或许是有支援……董文炳担心的则是第三种可能,即杨奔明知道这样打会败,但宁肯损兵折将也要拖住他,如果是这样,必然是因为唐军已经知道燕王就在河湟。
如果唐军这样决然地杀过来是为了擒杀燕王,连他也没有把握能保全燕王周全。
战事一直在持续,沙尘扬起又落下,在董文炳的钹笠帽檐上盖了厚厚一层。
他驻马在烈日下指挥着,看着自己的骑兵们来回奔走,有受伤的倒在地上抽搐,也有战死的任空马奔过,愈发感觉杨奔这条恶狗这下真的咬住了自己的小腿肉,自己正在拼命挥着大棒想尽快敲碎这只恶狗的头。
“冬!冬!冬!”
连战鼓声都像是大棒击在狗头上的闷响,但这条恶狗还不肯死,更疯狂、更用力地嘶咬自己的腿。
当然,胜负是没有悬念的。
二千兵力的唐军只能是狗,变不成老虎。
忽然,那冬冬不停的战鼓声似乎更强烈了。
有将领策马过来,找到了董文炳,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真的?”
董文炳又惊讶又不信,驱马向东,一路赶马上了黄河边的小山丘。
他双腿夹着马腹,双手放开缰绳,从怀里掏出那个紫晶玉石制成的望筒擦拭着灰尘。嘴里也不停吐着沙子。
没有在万马奔腾的军阵中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沙尘有多大,尤其是在这沙漠边打仗。
望筒抬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九斿白纛,就竖在黄河对岸的山顶上。
忽必烈也有一副这样的仪仗,在开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来的显然是那位驻跸在六盘山的“昔里吉汗”了。
望筒稍稍一抬,只见那九斿白纛左前方还竖着一面更大的龙旗。
这龙旗更高、更大,尖上长长的垂旒随风飘扬,气势弘阔。将后面的九斿白纛衬得失色不少。
“大帅,对岸的唐军开始渡河了。”有士卒上前禀报道。
董文炳点点头,喃喃道:“李瑕亲自来了……他就不怕将小战引成了国战?”
此时尚不知李瑕有多少兵力,但其御驾亲征,还是让董文炳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连李瑕都来了,燕王险矣……”
董文炳眼中忧虑愈盛。
他不得不退,并向塔察尔请求更多的援军。
至于今日这一战,结果与他预想中正相反,成了杨奔追击并重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