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隔得还远,但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挂起,年幼的方智还是打了个激灵,只觉心里毛毛的。
他退了一步,又停下,强忍住想要吐出来的感受。
身后那个多管闲事的汉子已不在了,想骂几句也骂不出,反而眼睛一酸,哭了出来。
半座城都是哭声。
战事已过去了两日,百姓们才从恐惧中缓过来,开始释放战火给他们带来的伤痛。
正在此时,城门缓缓打开了,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有兵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缓缓入城。
街道上的人们有些害怕,向道路两边让开,也有人向后退去。
而城头上的老者领着人迎了下来,很快就令人群镇定下来。
就连方智都知道,下来的这些人都是江陵城中最德高望众的,因为就连他学堂的先生,也只能跟在队伍的最后。
“乡亲们不必害怕,我等向英勇守城的大唐将士们敬贺……”
随着这一句话,那些兵将也齐声喊道:“乡亲们不必害怕,大唐王师秋毫无犯!”
这声音整齐有力,回荡开来,给了方智不小的震撼。
他努力跳了一下,只见到那些将军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漂亮的盔甲,披着大红披风,好不威风。
“这第一杯酒,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大唐宁江军统制,麻士龙,淮西凤阳人,从戎八年。”
“听闻,麻将军以不足一千兵力抵抗三千元军,巷战十个时辰而保北城门不丢。”
“是。”
“麻将军还带头冲锋,不知手刃元军几人?”
“某亲手杀元军七人,其中千夫长一人。”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呼。
方智努力想要蹦高,但眼前人头攒动,让他不能够看清那个惊动满城百姓的大将。
于是,他转身跑进沿街的茶楼想往二楼爬去,但二楼窗边也早已挤满了人。
“嘿,哪来的野孩子,出去……”
方智挤不进去,只好又爬过另一边的窗子,踩着木栏杆小心翼翼绕到临街这边来。
风吹过屋檐上的旗幡,他新奇地向街上那些将士看去,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冲击。
“大唐宁江军队正高二牛,手刃元兵一人……”
哪怕是这样只杀敌一人,还是有人在喝彩。
方智听了,不由神往。
但他也记得祖母、大伯的教诲。又看了一会,心中愧疚泛起,打算离开。
脚步依依不舍,好半天才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见人群中有几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咦。”
方智定眼一看,发现其中有一人却是自己的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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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宗昌失去了平日的风采,躬着身子,双臂夹得紧紧的,一副拘束害怕的模样。
他身边则是几个被陆小酉打成重伤却不得不拖着病体前来赔罪的同窗。
短短几步路,他觉得好长好长。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些唐军面前。
“学生们请见陆将军!”
马蹄声起,陆小酉骑着高头大马缓缓上前。
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披风如波浪一般起伏,更威风的是他身上那一股杀气。
只一人一马,已将半条街的人震慑住。
方宗昌咽了咽口水,心道若是在白天见到陆小酉,自己绝对不敢当面起冲突。
“学生们昨夜冲撞了陆将军,今日当面向陆将军赔礼。”众书生弯腰揖首。
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过去。
不想,陆小酉竟是高声道:“我也有错,我在巷中撒尿,还痛揍了你们。”
“陆将军息怒,是学生的错。”方宗昌连忙道。
他故意说的“息怒”二字,以示自己的委屈。
陆小酉却根本没理会他,勒着马环视了长街一眼。
“我祖籍成都,但我是在三龟城长大的,因为还没出生时,成都城已经没了,我爹娘是躲在山城里生的我。从小我就在乌龟山上乱撒尿,我得改!”
说到这里,有人哄笑,有人不敢笑。
陆小酉抬起马鞭,指了指前面几个被他痛揍的书生。
“王师入城,秋毫无犯,我因为你们几句话就动手,痛揍了你们,违背了军纪,我有错。”
一众书生松了一口气。
不想,陆小酉话锋一转,却是大喝了一句。
“但若下一次再让我听到你们说的那些浑话,我还揍你们!”
老实古板之人,当众这一句喝骂如晴天霹雳。
“外寇杀来了,内贼领着外寇入城了。你们不骂外寇内贼,只敢诋毁吾皇、骂浴血杀敌护着你们的将士?为什么?!因为你们聪明,想在吾皇面前自抬身价,大唐基业草创,正该哄着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是也不是?!因为你们高人一等,将我们武夫视为你们的奴才,觉得我们流血杀头都是该的。但凡有一点叫你们这些高人一等的主儿不满意,便要随你们骂,是也不是?!”
方宗昌等人连忙将头摇得与拨浪鼓一般。
他们知道,陆小酉这番话背后一定有人指点。那天夜里吵架时可不是这样,陆小酉就是吵不赢才动手的。
其实现在真要吵,他们这些书生还是能吵得赢,只是不敢再吵罢了。
“陆将军……”
“到底是谁给你们惯得?!”
陆小酉竟还没骂完,抬手一指西面,大喝道:“曹友闻与十万将士战死阳平关,赵彦呐率军弃成都逃往䕫州,还骂曹将军败军丧师。天下的理都被你们这些文人说光了吗?!老子若不揍你们这些浑球,要等江陵像成都一样被屠到一个不剩吗?!”
长街上安静下来。
方宗昌句偻着,低着头。
他也许有很多话可以反驳,但不敢应。只能努力地缩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想钻进地里。
“啐。”
陆小酉一口痰啐在方宗昌面前。
“懦夫。”
骂完这最后两个字,胸中块垒才消,他勒马自回队伍中。
麻士龙见陆小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喊道:“某些读书人不敢上阵杀敌,惯会滴滴咕咕。我们好男儿杀敌报国!不欠他们的!”
“也不惯他们!”
“好!”
有了今日这一遭,围观的百姓自也能明白谁在守护江陵,纷纷大喊着向方宗昌等人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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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酉哥好威风!”
茶馆的栏杆边,方智抬起头,却见有个带刀的女子正坐屋檐上拍着手赞叹了一句。
这一幕落在年幼的孩童心中,让他更为羡慕那威风的将军。
他转头又望向了正缩头缩脑句偻在那的大伯,之后回想到大伯义正言辞骂的“贼配军”,一时很难将这两个身影重叠起来。
他再舍不得离开,贪婪地看着那整齐威风的阵列,心中有个念头愈发清晰。
虽然还没到十岁,他已想像着十年之后自己能踏上为国征战的疆场,跨着高头大马让百姓为自己的功勋欢呼,那般昂扬,那般澎湃。
至于另一个文雅地高谈阔论的二十岁的方智,已在他脑中渐渐模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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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座高楼上,李瑕放下了手中的望筒,继续与阎容随意地聊着天。
“我要造赵宋的反,必然就得要改掉从赵匡胤开始就对武人变态一般的提防。我既立国,以立武德为始。”
“陛下这般英武,自然是不猜忌武人的。”阎容抚了抚李瑕的胳膊,抿嘴微笑。
“这些士大夫愿意归附我,但还想着敲打我、惩治一下我的爱将,教我做一个规范的皇帝。”
李瑕也在笑,却有些讥笑的意味。
“朕就是看不上他们那些‘规范的皇帝’才要自己当皇帝。却要他们来教朕?”
阎容眼睛一亮。
她明显能感觉到李瑕比之前更多了一种唯我独尊的霸道。
于是,没用更多的言语,她身子倚了过去,用小鸟依人的姿态讨他欢心。
“陛下,之前臣妾也劝你利用宫变之事对付赵禥,当时怎就不肯?”
“赵宋社稷远不仅是赵禥的,是既得利益者的。一点小伎俩用处不大,反而容易被贾似道利用,让我名声更差。”
“如今怎就肯了?”
“也只有肯信的人会信,王应麟正好肯信,赵衿正好能说服他。”
“陛下又是如何说服赵衿的?”
“没怎么说。”李瑕摇了摇头。
昨夜与赵衿从陆小酉说到王应麟,赵衿也只是问了一句“我把真相告诉他吗?”
当时李瑕便点了点头。
也许只是小伎俩,也许容易反过来被宋廷利用,但这件事上,没人能比赵衿更有说服力。
于是他决定坐实这个真相。
既然要当好皇帝,不至于一个真相都坐实不了。
……
想着这些,李瑕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感觉到作为皇帝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
“江南暂定,可以回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