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过了西港和云庄,一路上他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把握方向盘上,或是雪景上,尽量不去想何远强。车子在已降临的黑暗中行驶,穿过京畿乡间,深入内地。过了几个小时,他的心潮不再翻腾了,这才调头往家开去。
看门人杨波长着一张红脸,平日见杜冷定总面带微笑打招呼,可是今晚他好像心事重重,有意躲着人。杜冷定心想大概发生了家庭纠纷、亲属吵架之类的事儿。往常杜冷定总喜欢与他攀谈几句,问问他的儿子和几个出嫁了的女儿近况怎样,但今晚他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只是请杨波把他的汽车开到车库去。
“好的,医生。”杨波似乎有话要对杜冷定说,刚想开口,话又缩回去了。
杜冷定进楼,见公寓管理人石进正从大厅走过。他看见杜冷定,神经质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匆匆走开,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杜冷定暗忖:今晚个个都犯了什么病?难道我自己神经紧张?一边猜疑,一边踏进电梯。
开电梯的董翠点点头,说了声:“晚上好,医生。”
杜冷定回礼:“晚安,董翠。”
董翠也像有话要对杜冷定讲,但他忍住了,还有意避开医毕的目光。
“出了什么事儿?”杜冷定问。
董翠摇摇头,不敢正视医生。
“呀,我的老天,又多了一个精神病人。”杜冷定自言自语。整个公寓的人一下子都犯病了。
董翠打开电梯门,杜冷定跨出去,顺着过道往自己的住所走。没有听见关电梯门的声音,杜冷定回头瞧,只见董翠直瞪着眼睛看他。杜冷定正要说话,董翠“哗啦”把门关上了。来到自己寓所,开门进去,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刘方正在开启起居室里的一只抽屉,陈晨正从卧室出来,杜冷定不禁火冒三丈,厉声责问:“你们在我这里干什么?”
“正等着你呢,医生。”刘方说。
杜冷定走到桌子跟前,把抽屉“砰”的关上,险些压住刘方的手指头。“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们有搜盘证。”陈晨答话。
杜冷定瞪着陈晨,难以置信。“搜查证?搜查我的房间?”
“我们想请教几个问题,医生。”刘方说。
不等杜冷定回答,陈晨接过去:“你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也可以,回答了可能成为于你不利的证词,最好找律师商量商量。”
“要不要请律师?”刘方问。
“不需要律师。已经对你们说过了,今天早晨我把雨衣借给何远强,以后就没见着,直到下午你们拿着它到我诊所,怎么会是我杀的呢?我整天都跟病人在一起,白婉柔可以证实。”
刘方和陈晨默默交换了一下眼色。
“下午离开诊所后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陈晨问。
“去看何远强太太。”
“这个我们知道,”刘方说,“后来呢?”
杜冷定迟疑了一阵。“开车转悠。”
“在哪儿转悠?”
“我一直开到京畿州。”
“哪儿吃的晚饭?”刘方问。
“没吃晚饭,不饿。”
“这么说来,没有人看见你?”
杜冷定略加思索。“我想没人看见我。”
“也许你在什么地方停车加了油?”陈晨提醒。
“没有,我没有停车加油。你们问这些干什么?今晚我到过哪里与你们有什么相干?何远强是今天上午遇害的。”
“下午你离开诊所后,返回去过吗?”刘方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问这个什么意思?”
“有人闯进了你的诊所。”
“岂有此理?谁干的?”
“你问我们,我们问谁?”刘方说。“我们请你到诊所走一趟,好好查一查,是不是丢了什么东两。”
“当然可以。”杜冷定随口应道。“谁报的案?”
“值夜班的。”陈晨说。“诊所里有没有贵重物品?现金?药物?毒品?”
“有一些现金,没有毒品,没有值得偷的东西。真叫人莫名其妙。”
“是呀,叫人摸不着头脑,”刘方说,“咱们走一趟。”
在电梯里董翠看了杜冷定一眼,流露出歉意。杜冷定点点头,表示理解。
杜冷定推想:警方总不能怀疑我自己破门而入吧。看来刘方这老小子念念不忘旧恶,存心跟我作对,把一切都往我身上推。可是事隔五年了呀!难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盘算谋划,伺机报复我?
大楼入口处附近停着一辆没有标记的警车。三人坐进车里,直奔诊所,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到了诊所楼,他们乘电梯上十五层,沿走廊到诊所。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他朝刘方点点头,闪在一边。杜冷定伸手掏钥匙。
“门没有锁。”陈晨说,顺手把门推开,让杜冷定走在前面。
接待室乱糟糟的,抽屉全部打开,敞着大口,文件、纸张撒了满地。杜冷定气得说不出话,这无异于人身侵犯。
“医生,你认为人家在找寻什么东西?”刘方问道。
“不知道。”杜冷定走进里屋,刘方紧跟在后。
这里,两张茶几四脚朝天,地板上横着一盏砸坏了的台灯,地毯浸透了鲜血。
远处角落里趴着白婉柔的尸体,赤身裸体,双手用钢琴弦反绑在背后,脸部、胸堂、大腿之间洒了镪水。右手手指折断了,脸部被钝器猛击过,肿得鼓鼓的,烂糟糟的。一条手帕叠了好几层塞在她嘴里。
当杜冷定凝视尸体的时候,两名警员盯着他,注意他的表情和反应。
“你脸色很难看,”陈晨说,“坐下吧。”
杜冷定摇摇头,深深吸了几口气。“谁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他愤怒得声音都颤抖了。
“正等着你给我们解这个谜呢。”刘方说。
杜冷定抬眼看他。“不会有人加害于白婉柔,她从没有害过人呀。”
“我认为你该换个调子唱唱了。”刘方说。“没有人想害何远强,可是有人给他背部扎了一刀;没有人想害白婉柔,可是有人把镪水洒在她身上,活活把她折磨死。”他的声音和调门变得刺耳难听了。“你却在这儿一个劲儿说什么没人会害他们。他妈的,你是聋子,哑巴,瞎子?这个女子替你干了四年,你本人又是精神分析专家,难道能说你对她一点不了解吗?或是对她漠不关心吗?”
“当然不能这么说,”杜冷定绷紧着脸,显得有点尴尬,“她有男朋友,而且快要结婚了。”
“她的男朋友王磊,我们已找他谈过了。”
“他绝对不会干这种勾当;他是个正派的小伙子,真心诚意地爱白婉柔。”
“你最后见到白婉柔是什么时候?”陈晨问。
“我已对你们说过了。我去找何远强太太,临走前关照白婉柔收拾一下就关诊所。”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好像什么东西梗阻在喉咙;他强压感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还有没有其他预约病人?”
“没有。”
“据你看这案子会不会是个杀人狂干的?”陈晨问。
“准是杀人狂干的,不过,即使杀人狂也一定有动机。”
“本人也是这个看法。”刘方说。
杜冷定朝白婉柔尸体方向望去。仿佛看到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破破烂烂,容貌全毁。“你们打算让她这样躺着到几时?”他怒气冲冲地责问。
“待会儿就收尸,”陈晨答话,“法医和刑警人员已完事了。”
杜冷定转向刘方。“专门留给我瞧的啰?”
“不错。”刘方说。“我再问你一遍:诊所里到底有没有机密材料或贵重物品?有人奔这些东西来,结果——”他指了指白婉柔,“要了她的性命。”
“没有这类东西,想不起来有这类东西。”
“病人档案呢?”
杜冷定摇摇头。“那不是机密材料。”
“医生,你不大想同我们合作呀!”刘方表示不满。
“难道我不想破案,抓获凶手?”杜冷定反驳。“病人档案里如有线索,我自然乐于奉告。对病人我了如指掌,他们当中没有人想害死白婉柔,凶手必定是局外人。”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冲病人的档案来的呢?”
“我的病人档案没有人动过。”
“你还没有查看,怎么就敢断言?”刘方瞧着杜冷定,满腹疑团流露在眼神里。
杜冷定走到房间那一边墙壁跟前,在两个警员的监视下,按了墙壁镶板下部,只见墙壁自动滑开了,露出几排嵌入的架子,整整齐齐放满了录音磁带。“我每次与病人谈话都录音。”杜冷定说。“录音带都存放在这儿。”
“他们严刑拷打白婉柔,会不会就是要她说出放录音带的地方?”
“录音带内容没有任何对任何人有任何价值的东西。杀害白婉柔一定出于别的动机。”
杜冷定看着白婉柔伤痕累累的尸体,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你们非抓住凶手不可?”
“我会抓住他的,请你放心。”刘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盯着杜冷定。
三人走出大楼,空荡荡的街上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呼啸。刘方叫陈晨开车送杜冷定回家。“我还要办件事情,”刘方解释,然后转向杜冷定:“再见,医生。”
杜冷定望着那魁伟的身影蹒跚地渐渐远去,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咱们上车吧,”陈晨提醒杜冷定,“我可冻坏了。”
杜冷定在陈晨旁边坐下,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
“我要去白婉柔家,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杜冷定说。
“我们已经去过了。”
杜冷定无力地点了点头,心想还得亲自去一趟,不过推迟几天也没关系。
两人默默无语。杜冷定觉得奇怪,深更半夜刘方会去办什么公事呢?
陈晨似乎看透了杜冷定的心思。“刘方可是个尽忠守职的警探。当年二狗子枪杀了他的伙伴,他认为该定死罪,不是枪毙,就是坐电椅。”
“二狗子精神失常。”
陈晨耸耸肩。“我信你的话,医生。”
杜冷定暗自思量:你信我的话,刘方才不信呢,那个死心眼儿。忽然他的思绪又转向白婉柔,一幕幕往事从眼前掠过,他打心眼里喜欢她:聪明能干、感情丰富、热爱工作。这么想着,车子停下了,他才如梦初醒,发现已到住所的公寓大楼前。
五分钟后,杜冷定回到自己家中。睡是睡不着了,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端到书房里。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现在眼前:白婉柔赤身裸体,轻盈移步到书房,用她那热乎乎的、富于弹性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并且慢慢地磨来蹭去。
当时他表现得十分理智,冷淡,毫不动情,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么一次救她的机会了。她可不知道杜冷定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避免同她发生关系。说不定她知道这一点?他举起杯子,把白兰地一饮而尽。
话说刘方来到市停尸所,那时正是夜里三点钟,停尸所与平时一样,只不过已有人在门上挂了一个花圈。他心想那家伙兴致真高,过节不忘停尸所,半夜三更就来送花圈,或许那人有一种令人可怕的死亡幽默感。
刘方在过道里等着尸体解剖结果,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时门开了,验尸官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他就走进阴森森的尸体解剖室。验尸官是小个子,高嗓门,说话叽叽喳喳的,动作很快,带点神经质。他一边洗手,一边回答刘方的问话。匆匆忙忙对付完毕,就溜之大吉。刘方在那里站了几分钟,把刚了解到的情况细细回味一遍,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他走出停尸所,顿时感到寒气刺骨。想找一辆出租车,却连车的影子都不见,不禁暗中直骂:他妈的,这些狗娘养的司机全去度假了,老子的屁股都快冻僵了。正在这当儿,他发现一辆巡逻警车由远而近驰来,立即打了个手势,叫它停下,出示证件,便钻进车子,命令小伙子送他到19警察分局。这种做法是违背规章制度的,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刘方走进警察局,见陈晨正在等他。“人家刚做完尸体解剖,化验完毕。”
“结果如何?”
“她怀孕了。”
陈晨惊异地望着刘方。
“已怀孕三个月了。做人工流产已不安全,而肚子还不显。”
“你认为怀孕与命案有什么联系吗?”
“问得好。”刘方说。“如果是白婉柔的男友播下的种子,他俩快要结婚——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最多不过几个月后生小孩就是了。这类事情天天都有。反过来说,男友把她搞成大肚子,却不想同她结婚,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瓜熟蒂落,她生了孩子,做妈妈,丢了丈夫。这类事情则更不稀奇。”
“我们跟王磊谈过话,他明确表示要同她结婚的。”
“这个我知道。问题就这么明明白白摆着的:这个女人怀孕了,她去找那主儿,对他说他要当爸爸了。纸包不住火,他就宰了她。”
“这家伙神经准有毛病。”
“不见得,这家伙很狡猾。我认为狡猾的可能性更大。你想吧:白婉柔找到他门上,把坏消息透露给他,而且直截了当说她不做人工流产,愿意要孩子。也许她用这番话敲诈他,逼他结婚。可是,人家是有妇之夫,怎能娶她为妻?咱们再假设,那主儿是个名医,专治怪病,门庭若市;这件事传出去非同小可,买卖全吹了,落得个身败名裂。请问谁还敢去请教这位精神分析专家?!”
“杜冷定要想杀死她还不容易!完全可以用别的办法而不至于引起任何怀疑。”
“也许吧,我说不准。不过,只要有蛛丝马迹,我们就不能放过,总归会追到他那儿,他想逃脱也万难。买毒药,势必有据可查;买绳子或刀子,也能追查。现在这一招可绝啦,凭空出来一个杀人狂,无缘无故杀了他的接待员,这个伤心透顶的医生要警方捉拿凶手。”
“这种说法站不住脚。”
“别忙,我没说完哪。咱们回过头来再说他的病人,何远强,也被这个没名没姓的杀人狂莫名其妙地干掉了。陈晨老弟,我这个人不信什么偶然的巧合。一天之内发生两起谋杀案,而案情又如此蹊跷,实在叫人神经紧张,忐忑不安。定神自问何远强之死和白婉柔之死有没有关连,想着想着,豁然开朗,觉得二者并非偶然事件。这么说吧,白婉柔走进他的诊所,告诉他快当爸爸了。听到这个消息,医生勃然大怒,于是两人吵了一架,或是打了一架;后来,白婉柔讹诈他,说非结婚不可,还得给她一大笔钱,如此等等。在外屋候诊的何远强听得一清二楚。起初医生可能不知道何远强听到吵嘴打架,直到何远强躺到长榻上,在谈话中透露出他全知道了,并且以告发相威胁,或者胁迫医生同他要好。”
“这些不过是揣测罢了。”
“但是合情合理呀!看完病,何远强走了。医生跟着溜出去,把他干掉,杀人火口,免得惹麻烦。然后医生返回诊所收拾白婉柔,却装模作样,让人相信这两个案子都是杀人狂做的。后来他到何远强太太那儿去了一趟,又开车到京畿州兜了一圈。除掉了隐患,他舒服了,好像没事人似的,倒叫我俩东奔西跑,把腿都跑断了,到处搜寻一个没名没姓的疯子。”
“我不同意这个假设,”陈晨说,“你没有真凭实据就想断定是谋杀案。”
“什么才算真凭实据?”刘方反驳。“两具尸体还不算真凭实据?一个是替他做事的女人,怀着身孕被杀害了;一个是找他治病的男人,在离诊所一箭之遥的地方被杀害了。何远强因同性恋求他治疗,完全有病历可查。我提出要听病历录音,他不让听。什么道理?他到底在保谁,我问他破门入诊所的人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这个假设如果成立,我们就不妨大胆推断:这伙人正巧被白婉柔撞见,于是就威逼、拷问、折磨她,定要她说出那神秘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可是你猜医生怎么说?他说诊所里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他的录音带里也没有任何重要材料。他的诊所里没有毒品,也没有现钱,所以我们只有找杀人狂了,对不对?反正我不吃这一套,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杜冷定医生本人干的。”
“你已认准是他无疑了?”陈晨不动声色地问。
刘方气得满脸通红。“他罪大恶极,罪有应得。”
“打算把他逮起来。”
“我要给他绞索,让他自己往脖子上套。”刘方咬牙切齿地说。“这叫自投罗网,自取灭亡。他上吊的时候,我就把他的丑事一件件、一桩桩地抖搂出来。逮住他,就甭想跑了。”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了。
第二天早晨各家报纸纷纷以头版显著位置报道白婉柔惨死的消息。
杜冷定很想打电话通知病人取消当天的预约。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人昏昏沉沉,眼皮直往下垂,眼睛像进了沙粒似的涩得直痛,可是,看了一下预约登记本,决定不取消了,因为至少有两个病人情况特殊,倘若临时取消,说不定会铤而走险,那样就会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另外三个病人会老大不高兴,其余的人倒还容易对付。考虑到这种情况,他决定不作改变,一则为病人着想,二则也为他自己着想,替别人治疗时必须全神贯注,无法分心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正是极好的自我治疗。
杜冷定早早来到诊所,没料到过道里已挤得水泄不通,尽是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影师。他不让这些人进诊所,也拒绝发表声明之类的玩意儿。好不容易总算摆脱了这些人的纠缠,慢慢拉开通向里间的门。血迹斑斑的地毯已拿走了,室内的摆设都已放回原处,看上去已一切恢复正常,然而白婉柔再不会进来了,再也看不见她的笑脸和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
过不多久,杜冷定听见外屋的门推开的声音。当天第一个预约病人到了。这人名叫胡庆怀。他一头银丝,气度非凡,典型的大公司董事的模样,事实上他正是国际钢铁公司副董事长。当杜冷定初次看见胡庆怀时,不禁暗暗称奇,一时不知是这位副董事长创造了典型形象,还是典型形象创造了这位副董事长。同时他暗暗打定主意,有朝一日要写一部关于脸谱价值的书;相信医生的临诊态度、律师的出庭辩讼才智、演员的脸型和体型——这些是超越国界、全世界通行的东西,好像流行音乐、服装一样,到处都受欢迎。
胡庆怀在长榻上躺下,杜冷定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他身上。胡庆怀是秦光两个月之前介绍给他的。杜冷定只用了十分钟就确诊胡庆怀患的是偏执狂病,发展下去会杀人。尽管报纸已登了发生在诊所里的惨案,胡庆怀却只字未提,这正好符合他的病例。他这号病人只关心自己,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
“以前你不信我的话,”胡庆怀说,“现在我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足以证明他们都在追捕我。”
“我们说定轻易不下结论。”杜冷定谨慎地回答。“记得昨天你我一致同意幻觉——”
“要知道我说的不是幻觉。”胡庆怀大吼,翻身坐起,紧握双拳。“他们想要杀死我!”
“躺下,放松,别激动,慢慢说。”杜冷定好意相劝。
胡庆怀非但不听,反而跳下长榻,站在杜冷定面前,眯缝着眼睛。“你不能说些别的话吗?连我的证词都不听!怎叫我不怀疑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你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人,”杜冷定耐心地解释,“我是你的朋友,正在设法帮助你。”失望情绪顿时袭上心头,杜冷定如刀刺针扎般地疼痛。过去一个月治疗顺利,取得了一些进展,这一下就丧失殆尽了。病人又回到两个月之前那种疑神疑鬼的状况。
胡庆怀早年进入国际钢铁公司,先当邮件收发员,混了二十五年,凭他那堂堂仪表、温文尔雅的态度,步步高升,扶摇直上,最后爬到副董事长的位子,只差一步就可登上董事长的宝座了。
却不料祸从天降,四年前的一个夜晚,他的夏季别墅突然着火,妻子和三个孩子葬身火海,当时他正在巴哈马群岛与情妇寻欢作乐。这场惨祸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心里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伤。从小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自拔。从此以后,他愁肠百结,忧心忡忡,与朋友的交往越来越少。夜幕降临后,他独守空房,追忆可怕的灾祸,体验妻儿被火舌吞噬时的极度痛苦;
同时,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与情妇颠鸾倒凤的情景。这一切像是电影,在脑海里演了一遍又一遍。家人之死全怪自己;如果当时他在家,也许能救出妻儿。这念头老缠绕着他,使他日夜不得安宁,久而久之,成了心病。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个恶魔,他知道,上帝知道,当然别人也看得清楚。他恨自己,知道别人也恨他。别人笑脸相迎,那是虚假的,同情也是假装的;
人家一直在等他自我暴露,在设圈套等他往里钻,设陷阱等他往里跳;但是,他比这些人精明,不上他们的当。后来他干脆不去董事专用餐厅吃饭,而躲在自己办公室里悄悄吃午饭。总而言之,他千方百计躲着别人,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两年前,公司推选董事长,胡庆怀被冷落在一边,没有人提他的名,反倒从外面请了个人来当董事长。过了一年,重新推选副董事长,胡庆怀靠边站。胡庆怀火了,这简直是合伙谋反啦。他开始侦查周围的人,夜间他把录音机藏在其他董事的办公室里。六个月前,正当他在藏录音机的时候,被人撞见了,看在他的资历和地位分上,才没有开除他。
为了减轻胡庆怀的工作压力,公司董事长免去了他的某些职务。本来是出于好意,但事与愿违,胡庆怀更加坚信周围的人在跟他作对,挑他的毛病,甚至要置他于死地。周围的人怕他,跟他过不去,那是因为他比谁都精明能干;
要是他当了董事长,这些笨蛋统统都得滚蛋。他经常神志恍惚,心不在焉,工作中的失误越来越多。当别人向他指出错误,并提请他注意的时候,他总是忿忿不平,怨气冲天,矢口否认,声称别人修改了他写的报告,变动了统计数字,目的在于败坏他的声誉。
不久,他意识到跟他作对的不仅是本公司的人,外面还有特工人员在监视他,偷听他的电话,私拆他的信件。他不敢吃饭,怕有人在食物里放毒药。
吃不好,睡不好,终日愁山愁海,郁闷愤慨,体重大降。董事长焦虑烦恼,找到秦光医生,请他给胡庆怀治病。秦光同胡庆怀谈了半小时,就打电话给杜冷定,请他收下胡庆怀。杜冷定的预约登记本已满了,看在老朋友分上,只好勉强答应了。
胡庆怀仰卧在长榻上,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
“说说你的证据吧。”杜冷定说道。
“昨天夜里他们竟然闯进我家里来了。他们要杀死我,但是他们玩不过我,我比他们机灵。这些日子我在书房里过夜,门上加了好几道锁,所以他们近不了身。”
“你向警方报案了没有?”
“当然没有?警察跟这帮人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已下命令叫他们枪杀我,然而只要周围有人,他们就不敢下手,所以我尽量混在人群中。”
“你告诉我这些情况,很好,我非常高兴。”
“你知道了这些情况,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