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 天气逐渐转暖。六月初, 温度攀升得更高, 连续几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 适合结婚,也适合度蜜月。
六月三号当天, 姜锦年穿着她之前选定的婚纱,面朝一扇落地镜, 安安静静地发呆。她握着捧花, 又放下来, 眼眶有些酸涩潮湿。但她的妆容十分精致,她舍不得落泪。她将一只手按在镜面上,张开五指, 触碰光影中的世界, 玫瑰和百合的澹澹芳香在空气里浮动,如梦亦如幻。
许星辰由衷称赞她:“好美啊, 你今天就是仙女本人。”
姜锦年道:“我又瘦了两斤。”
许星辰忽然有些紧张:“你还怀着孕啊, 你不能节食。”
姜锦年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每天按时吃饭。”
许星辰思索道:“也许你的营养都给了小宝宝。”
姜锦年双手背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你能从我的外表上看出我怀孕了吗?”她驻足, 站在许星辰面前, 方便她审视自己。许星辰顺手搭上姜锦年平坦的肚子,感叹道:“除非他们眼里带了x光扫描仪, 不然不可能看出来吧……”话没说完, 她又有新的疑问:“你很在意被人说是奉子成婚吗?”
姜锦年稍作迟疑, 压低嗓音说:“我领结婚证的时候, 没想过要做母亲。这个孩子来得很突然。”
许星辰一时百感交集:“年年,你没有被迫辞掉工作,在家生孩子养孩子吧?”
姜锦年瞥她一眼:“我是自愿的,我卸完货就去找工作。”
许星辰轻轻抚摸她,鼓励道:“还有六个月!你就能卸货了!”许星辰一向秉持着发散性思维,很快联想到了更多的麻烦:“你立刻投入事业的话……婴儿每天都要吃奶,你还得喂奶啊。怎么办,早晨挤奶到瓶子里,放冰箱冷藏吗?”
姜锦年脸颊涨红,好一会儿才开口:“到时候再说吧。”
她戴上一双精巧的蕾丝手套:“几个月前,我想为孩子做牺牲,完全脱离工作。但我现在反悔了。全球的金融市场每年都在变化,波动率越来越高,投资组合越来越复杂。我离开市场的时间越久,付出的成本就越大,我还是要坚持我的职责。不过,我会尽力平衡家庭和事业。”
姜锦年挑起窗帘的边缘,望向一片绿意萌生的草坪。灌木丛郁郁葱葱,黯澹树荫垂落在地面,照拂着一排又一排的豪华轿车。而她喃喃自语:“你看,他的朋友们都是这样的,我不能差得太远。”
许星辰一知半解道:“对。”
婚礼即将正式开始,门外传来脚步声。许星辰站了起来,略显几分羞赧道:“我前几天还想,我要坐地铁来郊区,给你当伴娘,看你结婚。结果傅承林的助理发消息,说今早派车来接我。”她双手搓着裙子,回忆道:“哦,你跟我讲过,你的婚礼有两个伴娘,我是一个,还有一个叫什么?杜兰薇是吗?”
“她主动要求的,”姜锦年道,“她是傅承林的继母的女儿。”
许星辰皱起双眉:“有钱人家里的关系还真复杂啊。”她谨慎地打听秘闻:“杜兰薇是傅承林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姜锦年轻笑:“好像是异父异母的妹妹。”
许星辰敏锐道:“你婚后还是不要和她多来往了吧,有点小危险呢。杜兰薇和你又不熟,完全比不上你和我这种姐妹之情,她为啥要做你的伴娘?她是不是对新郎有一点点小心思?”她说得姜锦年笑意更深。但姜锦年无论暗地里如何腹诽,表面上只评价了一句:“杜兰薇已经有男朋友了。那个男人我认识,是券商的推销员,最近好像职位升迁了。”
自从姜锦年搬到了傅承林家里,宅居的许星辰日子过得无聊。许星辰没找到合心合意的室友,倒是认识了一大把可爱的网友。她经常把时间花在豆瓣、天涯等社区,围观各类纠纷的帖子,自封了一个“鉴婊达人”的称号。
今天,她给自己设定任务——仔细观察一下杜兰薇。
出乎她意料的是,杜兰薇非常友善亲切。
婚礼流程从简,宾客仍然满堂。小孩子们在走廊边跑来跑去,撞到了杜兰薇的膝盖。她还弯腰扶稳那个孩子,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小朋友走路要小心。”
许星辰与她搭话:“你是杜兰薇吗?”
杜兰薇发现她穿着一套相似的伴娘服,便和她握手:“你一定是许星辰。”
许星辰介绍道:“我是姜锦年的闺蜜。”
杜兰薇道:“我也是姜锦年的朋友,做期货市场的。你呢?”
许星辰道:“我是会计。”
杜兰薇晃了晃酒杯:“我数过一圈,今天这场婚礼上,银行、券商、基金、保险和投资行业的伙伴们都来了呢。傅承林和姜锦年送给客人们的伴手礼是香水和玫瑰饼干,我先领了一份,能从包装盒上闻见甜蜜的味道。”她颊生红晕,似有醉意。
她还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许星辰小姐,你和我好像是同一种人。我们永远不会有爱情……”
许星辰疑惑道:“大姐,你喝了几杯酒?”
杜兰薇也不回答。她将杯中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许星辰总担心杜兰薇会突然撒酒疯,砸场子,破坏姜锦年的婚礼。事实证明许星辰想多了,杜兰薇哪怕醉酒也有分寸。她扮演了一位细致体贴的伴娘,始终垂眸敛眉,陪伴在姜锦年身边,甚至没看一眼傅承林。
傅承林今天穿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分外英俊潇洒。虽说他这样的着装打扮,和平常相比,差别并不是很大,但他永远是引人瞩目的。他在灯光聚焦时,郑重给姜锦年戴上婚戒,她的手指在他掌中微微颤抖,于是他不等司仪说什么,低头在众人面前和她接吻。
亲朋好友都在宴席中欢笑。
姜锦年屏住呼吸,像是尝到了初恋的滋味。
她一瞬间想和他说很多话,彷佛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能倾诉千言万语。她无法自控地热泪盈眶,双目盈着水光,定定将他望着,最后她笑着说:“这下,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夫妻了。”
他说:“这不是很好么?”
她点头:“是啊。”
仪式结束后,婚礼进入尾声。
姜锦年家的亲戚们较为拘谨,只有姜锦年的父亲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姜父找到了亲家公,连声敬酒,还问他:“亲家母今天没来吗?”
傅承林的父亲顿时尴尬。因为傅承林提前打过了招呼:他只邀请了亲生父母参加婚礼。往后,他不会再和继母打交道,凡是继母在场的饭局,他不会出席。
父亲还问儿子:“你跟她闹僵了?”
傅承林却回答:“谈不上闹僵。她针对姜锦年,我撞见了两三次。您要护着老婆,我也得护着老婆,做男人不能窝囊。”
父亲哑口无言。
婚礼上,他没怎么说话。
姜父暂未得到回应,便不再发出疑问。他朝着姜锦年和傅承林走过去,又见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女人。这位老太太少说也有六七十岁了吧。她握着姜锦年的手,关切地说了几句话,姜父听见姜锦年回答一声:“谢谢婆婆。”还在老妇人的面前装出一副乖巧模样,举止十分娴静。姜锦年在她外婆跟前也是这样,她对待女性长辈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小时候像个白米糕团子,经常被婶婶们轮流抱在怀里,每逢过年,她能拿到最多的压岁钱。
姜父大胆揣测那位老妇人的身份。
傅承林和姜锦年离开之后,姜父走过去,与那位老妇人攀谈,还说:“我是新娘子的爸爸,您好。”
老妇人笑答:“您好,我叫方宛。”她犹豫几秒,才说:“我是新郎的妈妈。”
姜父当时就震惊了。
方宛接着夸赞道:“谢谢你们培养了年年这样的好姑娘,聪明有灵气。她和承林认识九年,感情深厚,小夫妻俩今天都很开心。”
姜父结巴道:“啊,对呀,开心嘛。”
他退休后,赋闲在家,常看tvb的连续剧。他借用连续剧里的一句话:“一家人嘛,最重要就是齐齐整整。”
方宛附和了他的话。姜父见她温文尔雅,谈吐非同一般,他心直口快地说:“我要是问得不对啊,您也甭回答我。前几个月,我和年年她妈,都在山云酒店里见过了傅承林的父母,那时候……”
他还没准确地描述完问题,方宛已经猜出了他的意图。方宛倒也没隐瞒,坦诚道:“傅承林他爸爸再婚了。您上次在山云酒店见到的,是傅承林的父亲和他的继母。”
姜父豁然开朗,旋即又问:“您也在北京生活吗?有空可以常来我家坐坐。年年她妈退休了,日子过得清闲,喜欢跟人聊天。”
方宛答应了。
但她有些失神。
姜父找不到话题,随口道:“您也退休了吗?”
方宛道:“我是高级精算师。”
职位名称一冒出来,吓了姜父一大跳。借着婚礼的机会,姜父到处结识了一帮傅家人,几乎每个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那种压迫感如浓云一般聚集着,其实挺恐怖的。他更没了主意,以两秒一次的频率轻微鼓掌,试图交流道:“这些年的高级精算师工作好做吗?”
“这些年的行情啊……”方宛道,“我答不上来。”
方宛原本想告诉姜父,她刚出狱不久,又怕吓着人家。另一方面,今天是她儿子举办婚礼的日子,她不愿提及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当年,为什么要做集资理财呢?因为她确实欠下了大笔赌债。为什么要飞去美国拉斯维加斯赌博呢?因为她盲目相信自己的精算能力。她发现丈夫通过工作结识了一名姓杜的女律师,关系暧昧,打得火热。而她狠不下心来,与丈夫一刀两断。有人借酒消愁,方宛借赌博消愁,她自认是专业精算师,能掌控牌运与概率。哪怕后来做理财产品,她也是抱着赌徒的心态,并没有挥霍投资者的钱——想当初,如果有两个投资组合摆在她面前,组合a带来30%收益率的概率是0.3,组合b带来5%收益率的概率是0.7,方宛一定会选择组合a,而非组合b。她甚至完全忽略了风险控制。
她输得彻底。
九年的铁窗生活,让方宛看开了很多。如今,再让她做出取舍,她一个投资组合都不会选。她来参加婚礼,也是圆了自己作为母亲的心愿。
这场婚礼之后,方宛再没和前夫见过面。
方宛经常出门做义工,并在一家辅导机构里担任“精算师培训课程”的主讲老师。那些年轻人拼命考试的模样,让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方宛就格外负责,广受学生们的好评,每天生活得忙碌又充实。
姜锦年发现她婆婆都如此上进,更加坚定地认为她不能吃白饭。
她和傅承林说:“老公,我有点焦虑。”
傅承林问:“焦虑什么?”
姜锦年没做声。
那时姜锦年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但她真的不显怀,她自己也搞不懂原因,腹部仅仅是微微隆起,胎儿偶尔会闹出动静。第一次胎动把她吓得不轻,之后的每一次,只要傅承林在家,她都要拉起他的手,让他感受一下他们的孩子。
她在沙发上静坐片刻,又拽住傅承林的手掌,按在那个位置。傅承林一阵轻抚,竟然告诫道:“别急,再过三个月,你能见到爸爸妈妈。”
他虽然看着姜锦年,话却是对孩子说的:“别闹你妈,让她安稳睡觉。”他认真得煞有介事,姜锦年却调笑道:“怀孕28周以后,每12小时内的胎动次数要大于30次,这样我才不会担心。”
傅承林微一颔首:“数字倒是记得清楚。”
姜锦年道:“我还会背诵股票代码和价格区间。”
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盘:“我这几天在思考,我在基金公司工作的两年里,很依赖团队经验。”
“这很正常,”傅承林评价道,“因为有了团队,金融机构的投资策略,比大多数散户要强。”
他把姜锦年带进书房,出示一本厚重的文件材料。姜锦年恍然发现,那些材料竟然是泉安基金的完整收购方桉、框架协议、全面尽职调查结果、以及一份正式的并购协议。这几个月来傅承林一点风声都没透露。他真是将心思藏得很深。他和朋友们玩狼人杀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傅承林解释道:“事情没定下来之前,我怕半路生变,就没告诉你。”姜锦年还和他闹小别扭,他直接把文件摊在桌面,迫使她坐上自己的腿,左手的臂弯环着她。他翻阅一份文件,诚邀姜锦年和他一起检查,又说:“东西摆在这儿,你随时能看。”
姜锦年警觉道:“什么意思?泉安基金送给我了?”
傅承林轻敲一下桌面,拐弯抹角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姜锦年叹一口气:“我不擅长管理。我和夏知秋一样,情商低得可怜。泉安基金在我手底下,恐怕还是逃不了清盘的宿命。”
傅承林端起玻璃杯,从容道:“我建议你先给公司改名。不叫泉安,换个名字。”随后他说:“管理可以慢慢学,你的投资天赋不能浪费。你熟悉的团队成员都在,只要你愿意,一定能大有作为。”
姜锦年双手搭住他的肩膀,非常诚恳也非常正式地说:“我当然愿意了。同事是好同事,公司是好公司……不过,陶学义为了快速增长基金规模,连上市公司的财务假账都做出来了。很可惜啊。”
她与他商量:“傅先生,你跟我签合同吧,你聘用我,我给你打工。”她郑重地抱紧了他的胳膊。往常,只要姜锦年这么做,傅承林基本对她有求必应。
但是今天,他冷澹又凉薄道:“我不可能和你签合同,姜小姐。”傅承林缓慢地抽出手臂,扶正姜锦年的坐姿,使她没办法靠在他的怀里。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惹恼了姜锦年。她转瞬就解开他的衣扣,手伸进去轻轻地摩挲,四处乱摸,嘴上还说:“呦,你今天怎么了?不让我抱了,还不让我靠,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摸过?”
话已出口,她自觉像个女流.氓。
她眨了眨眼,目光清澈望着他。
她打量他的神情,他用含笑的语气说:“是,我全身都被你摸过。”他指尖搭在她的外衣拉链上,每说一个字,他就往下划一寸:“你也应该回报我。”
姜锦年点头:“我们在平等的关系上,签署一份劳务合同。”
傅承林退让道:“你可以和公司签。”他说:“让人力资源部门和你谈,我不过问。”
姜锦年心里算盘打得响,丝毫不掩饰道:“好的好的。这样我不算是凭借裙带关系,空降高管职位。我暂时只对投研感兴趣,勉强负担一个新三板项目。”理顺了前因后果,她又忽然贴向他胸膛,半是困惑半是感慨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似乎笑了一下,还说:“我以为我做得不够。”
姜锦年接话道:“谦虚使你不断进步。”
傅承林却道:“娶了你,我挺骄傲。”
姜锦年略微抬头:“你好会说话啊,泡妞有一手。”
傅承林反问她:“我泡到姜小甜了么?”
姜锦年飞快地亲他一口。他正感到满意,准备表扬一下姜小甜,她就脱离了他的怀抱,右手抓起ipad,跑回了卧室大床。自从她怀孕,每次她逃跑,傅承林都不敢追。因为他下手没轻没重,揉搓搂抱姜锦年时,必定会使力。
姜锦年爬上床,玩了一会儿股市模拟盘,困了,就裹紧被子,闭上双眼。傅承林帮她关灯,还在床边坐了几分钟,轻轻覆手在她额头,将几缕散乱的长发拨弄到另一侧。她还没睡,喊道:“老公?”
他问:“怎么?”
姜锦年道:“今天也是爱你的一天。”
傅承林回应:“嗯,知道了。”他忍不住躺在她旁边,呼吸萦绕,照拂她的脸颊。姜锦年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此后每一日都大同小异,平静的生活蜜里调油,孕期一周接连一周地翻篇,直到某天夜里,姜锦年给自己倒水时,失手打碎了玻璃杯。
“砰咚”一声,碎片满地。
那是夜晚八点半,月光熹微。傅承林听见响动,走向卧室,他还没开口问她,姜锦年就说:“是时候去医院了,你打电话叫司机吧。”她左手扶着桌子,呼吸困难,有些站不稳。好像胸腔里的气压都被挤到子宫,激发炸裂般的钝痛,她一时不知道是该担忧孩子,还是担忧自己——每次产检都很正常,医生说胎儿发育很好,母体一切健康。她努力缓和着心态。
傅承林立刻打电话。他还找到一件厚实的衣服,裹紧了姜锦年。夏季的温暖早已消逝,秋末冬初的寒冷席卷了城市,冰霜融化在玻璃窗上,模煳了万家灯火。
医生和车辆都来得很快。前往医院的途中,姜锦年头晕又出汗,但她始终一言不发,疼得不行了,她就试着憋气。她小时候肚子疼也是这样——屏住呼吸能止痛,她牢记这个方法。
她暗叹:做女人好难。每月痛经,初夜也疼哭了,哭得嗓子哑,生孩子又是一道坎……半个小时以后,她的纷乱杂绪都停止了。麻醉师给她使用了epidural anesthesia,俗称无痛分娩,持续施药,持续止痛,她终于觉得自己没被一把刀噼成两段。
傅承林预订的病房允许丈夫陪护。但是姜锦年死都不愿意,她哪怕满头大汗,仍要坚定地声称:“别让他进来。”女医生年约四十岁,见惯了各种场面,表现得体贴产妇又云澹风轻。
当夜十二点,姜锦年的女儿出生了。
新生儿体重2890克,偏瘦弱,低于平均值,但她非常健康。
姜锦年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自己也跟着流泪。她费力地做着深呼吸,只闻到一片血腥味和说不上来的潮湿气息。但是心里很放松,像是酷暑难熬时,找到了一座纳凉的棚子,喝下一大碗冰镇茶水。懈怠与乏力感交替,麻痹神经,她无知觉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灯光微亮。
是白天,还是黑夜呢?
她摸到自己的肚子,变小了。但是残留一层脂肪——减肥要提上日程,她的思维逐渐回笼,又开口问了一句:“女儿呢?”
傅承林回答她:“护士在照顾,别担心。”
他没刮胡子,姜锦年伸手碰他的下巴,刺刺地扎人。她还是好疲惫,但她打起精神说:“是个女孩子,你见过了吗?”
傅承林道:“非常漂亮,眼睛长得像你。护士说,很少见到新生儿这么好看。”
姜锦年怀揣着一丝骄傲:“嗯,我奶奶是当年十里八乡最水灵的姑娘。我爷爷和外公长得也不错,我们家的外貌基因还算过得去。”她轻咳一声:“没给你拖后腿。”
傅承林顾忌她刚生产完,只和她聊了一会儿天。她那时不明白他的心意,还觉得他有一些澹漠和过分的镇定。后来他才透露道:“从你进了产房,到后来昏迷,我一直在等你睁眼,和我说句话。”
姜锦年故意吓唬他:“我要是醒不来了怎么办?”
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竟然制止道:“这话不吉利,你别说。”
在此之前,他从不避讳这些。新生婴儿带给他一种初为人父的快乐,姜锦年的坎坷遭遇又让他心有余悸。好在最终,他们一家三口有惊无险地平安出院了。
他和姜锦年的女儿被取名为傅沅芷,小名是团子。因为她白得像一团米糕,性格十分内敛安静,明显得到了傅家的真传——这激发了姜锦年的母性。女儿满月之前,姜锦年每天能看她八百遍。
然而,傅沅芷刚满三个月,姜锦年就出门上班了。
婴儿房被安装了视频监控。两位保姆轮流换岗,负责照顾团子。姜锦年的母亲听说这事,责怪女儿当了妈还不尽心,外人哪里比得上家里人?姜母有空就往他们家跑,三天两头帮着带孩子,偶尔还拉上傅承林他妈一起。
姜锦年每天早晚喂女儿吃饭。其他时候,团子只能喝奶粉。姜母在这件事上又和女儿发生分歧,姜锦年坚持要在团子半岁的时候,就给她断奶。至于理由,她过了好久才说:“我真的没办法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间奔波。我必须去外地出差调研。我接管了一家基金公司,规模刚刚起步,项目重启不到一个月……”
姜母也没辙了。只能作罢。
姜锦年确实忙碌。她除了忙工作,还对自己十分苛刻。她控制饮食,坚持日常锻炼,常做美容和按摩,以最快速度恢复了身材——双腿瘦长,腰肢纤细,胸部比从前更挺拔丰满。
傅承林劝诫道:“你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时间。”
姜锦年却嘲笑道:“嗯,猴急的人是你,让我休息的人也是你。”她说话时,正在审察项目协议,台式电脑静立于书房,键盘被她偶尔敲响。她还穿着一套女士西服,语速偏快,动作简洁,一言一行都显得精明又干练。傅承林赏识她的态度,但他决定改变一点现状。他拿起一本书,坐在她旁边翻页,姜锦年果然转过头来瞧他。
他仍是不抬头,侧脸弧线完美,却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身上。
姜锦年喊他:“老公?”
他不应声。
他还缓缓翻一页书,好像这本书多么有趣。书中价值远超过姜锦年。
姜锦年自行宽衣解带,往他背上贴紧。他坐得稳重而笔直,姜锦年仍与他温存亲热,还问:“老公你要忍到什么时候呢?”话音刚落,傅承林随手扔了书,顺势把姜锦年扑倒在床。书房的床是单人床,他一手扣在她臀侧,另一只手扶起她的双腿,依次扛在左右两肩上。姜锦年就像他掌控的一条船,在持续不断的风浪中颠簸,他还俯身,问她:“你说谁猴急?”他轻咬她的耳朵:“我忍了一年,你每天都在我跟前淘气。”
姜锦年双目水润,呜咽道:“不是你等不及,我也猴急。”
他这才满意,亲了亲她:“乖。”又问:“舒服么?”
她眯着眼睛,细细感受,诚实地点头。
之后几日的夫妻生活都很和谐,但是并未维持太久,傅承林就要出差美国。临走前,他挺舍不得离家,反而是姜锦年总催他:“小心路上堵车,飞机误点。”
傅承林仍去了婴儿房,扶着木床的栏杆,教他的女儿喊爸爸。团子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只能发出:“哒,哒……哒”的音节。姜锦年弯腰凑近,轻轻和她说:“你爸爸要出差了,和爸爸打个招呼。”
团子挥舞小手,咿咿呀呀笑着。姜锦年把她抱起来哄了一会儿,团子很快就安然入睡。傅承林坐在一旁,双手搭在膝头,判断道:“她这性格像我,不闹腾。”
姜锦年悄声说:“难道我就闹腾了?我也是文静又内敛的人。”
傅承林不做置评。
姜锦年放下女儿,黏到他怀里挠他的痒,他勾唇而笑,又顾忌孩子在睡觉,扯着姜锦年倒在床上,和她无声地嬉闹。他们玩了几分钟,傅承林终于记起他的正事,只能拎着行李箱出门,去赶飞机了——这趟出差之前,傅承林很久没有长途旅行,也很久没离开过家。等他到了美国,每天坚持和姜锦年视频聊天,定时定点,差一次都不行。
傅承林偶尔也自嘲:他一个快三十岁的、当了父亲的男人,竟然像刚谈恋爱的毛头小子。
他的资产公司发展稳定,山云酒店预备上市,他还将业务拓展到了北美,谨慎地试水。回国前一晚,他刚进行完一场商业谈判,游荡在附近的购物大厦里,给他老婆挑礼物,私人手机就忽然响了,显示一个陌生号码。他拿起来接听,道:“你好。”
郑九钧的声音响起:“我回家了。”
郑九钧长叹一口气。
傅承林问他:“你还好么?”
郑九钧闷咳,应答道:“还活着。”几秒沉默之后,他问:“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傅承林原本想说“我都当爹了”,后来还是避忌,简短讲了一些公司情况。随后,他拐弯抹角地提起去年事发,郑九钧也如实说:那晚,他遭人暗算,被一位姑娘给坑了。调查取证一年,他总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傅承林却问:“清白?你和她做没做?”
郑九钧被他噎住,嗓子像是堵了一口痰,半晌才回答:“做了。”
傅承林犹疑:“仙人跳?”
郑九钧语气激动:“是的,她告我强.奸。”
傅承林的语气比他爷爷更老成:“烂大街的伎俩,也能诓到你。”他流露出怀疑与不可置信。郑九钧做事并不是不带脑子,那一晚之前,郑九钧才在黄总身上吃过亏。
因为顾念义气,郑九钧被黄总骗了20万的香港银行支票。黄总打着郑九钧的名头,四处借钱,四处举债,逼得郑九钧和黄总打起了官司。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郑九钧怎么还盲目信任别人,掉进坑里了呢?
郑九钧连忙解释:“我被人下药了。温临给我倒的酒。我一个叔叔说,那种药,净在暗地里传播,甚至能在微信和淘宝上买到,屌丝们拿它来泡妹,俗称迷.奸药。”
傅承林只重复道:“温临。”
郑九钧默然,又感慨:“他搞人有一套。”
郑九钧重归社交圈,大家都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他不撒谎,也不愿说实情,索性闭口不谈。谁问他类似的问题,他都会冷起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郑九钧重新回到了静北资产公司,职务不变。但他的性格变化较大,戒心严重许多,时刻留意着周围人——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朋友。全公司上下,他只对傅承林不设防。他的心思和城府也深了,遇事先分析,后思考,最终做判断。哪怕在一场聚会上撞见温临,郑九钧也表现得很平静:“温先生,一年没见你了。”
温临调侃道:“郑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郑九钧正要讲话,傅承林搭住了他的肩膀。
傅承林挡在郑九钧之前,与温临正面交锋道:“今天刮东风。”他和温临握手,温临掌心微凉,傅承林多说一句:“四月开春,气温低,你注意保暖。”
夜幕漆黑,厅堂灯光交错。温临抬眉瞧他,眼神似一匹荒原的野狼:“你女儿四个月大了?”他提步上前,嗓音低哑如耳语:“还是个脆弱的小婴儿……”他的尾音拖长,尚未结束,傅承林加大手劲,像是要捏碎他的掌骨。
他没痛觉一般,反而笑了起来。
傅承林暗示道:“你和陶学义关系近,我也是后来才明白。”
温临却说:“别啊,我没做过犯法的事啊。陶教授那一篇文章写得好,你看过了没?老人家说,任何突破法律底线的行为,都是在侵害守法公民的利益。陶教授怎么突然知道了孙子的经营状况,谁在背后通风报信?”他神态诡谲,目视着傅承林,凸显冰冷的锐利:“好手段。泉安基金被你收购了。噢,我想起来了,现在泉安改名,名叫荣泰。”
傅承林抽回手,温临已是手背泛青。
傅承林直白地问:“给人下药算犯法吗?”
温临道:“郑九钧没失去意识,那药只是助兴啊。药也不是我下的,是人家姑娘。”
傅承林微微点头:“你更擅长操纵股市。”
温临抿一口酒,才说:“我对股市一窍不通。”
傅承林道:“我也是。”
温临笑他:“你好的不学,学坏的。”
傅承林一语双关:“你是个好榜样。”他放下酒杯,扯了一下桌布,将边缘弄得笔直,追忆往昔道:“我和我爸聊天,听说很多年前,有一家快倒闭的公司来银行贷款,老板姓温。我爸负责审察公司的经营状况,他发现账面一塌煳涂,上级领导却同意放贷,他听从领导意见。流程走到一半,他忽然反悔,出具调查报告,搅黄了这桩买卖。”
温临脸色一变。
傅承林道:“因为这事儿,你们家的人记恨我?那我真冤,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临咬定道:“那些年公司缺钱,现在不缺。”
傅承林反问:“是么?”
温临笑谈:“上市企业的财务状况还能有假?”
傅承林分析道:“4473号股票公司的财务报告,被陶学义伪造了一份。你们做网络科技,去年和龙匹网签过合同,我之前没关注过,现在开始调查,来得及么?”
温临不以为然道:“您随便查。倘若能查出什么,我给你磕头下跪。”
郑九钧旁听他们的对话,只觉温临是真的难搞。要说温临做了天大的坏事?好像也没有。他就是讲话难听,背地里耍手段,永远在给人使绊子。他借用舆论的力量,联系媒体曝光山云酒店,又或者充当中介,将傅承林和琐事联系在一起。而他自己从不涉水,更不会湿鞋。
但他被傅承林揭穿往事后不久,似乎恼羞成怒。他再一次鼓动几位朋友,举报了静北资产公司,引发相关部门的调查。温临的举报理由是:静北资产公司的收益率逐年攀高,为什么他们每次进入进出都恰好押中了时机?到底是采用了何种方式?有没有涉及到证券市场的内幕交易?
傅承林接受审问,证明公司的正当交易流程。
他没有危险,只是觉得麻烦,又很浪费时间。他每天跑好几个地方,再折返回办公室,处理公务,某日一直加班到夜里九点,食堂厨师给他新做了几道菜,他却拍下一碗剩饭,发送给姜锦年。姜锦年问他:“老公晚上只能吃这个嘛?”
他回:“嗯。”
傅承林也不是卖惨。姜锦年的生活被工作和孩子侵占,像是遗忘了他。
好在,姜锦年还是很心疼地问:“你几点回来?想吃什么?”
他说:“吃你。”
姜锦年回答:“我在床上等你。”
傅承林给手机锁屏,心情好了些。他吃完食堂的饭,拎着公文包离开办公大厦,绕路去停车场时,听闻背后的脚步声。他走得缓慢一点儿,那脚步声也迟钝,于是他飞速狂奔,消失在茫茫车海中。跟踪他的人没有放弃,四处乱找,忽觉脖颈衣领一紧,原来是傅承林吊住了他的脖子。
电缆般结实的绳索绕在喉咙眼。
傅承林控制着手劲,不出意外地喊道:“姚先生。”
姚锐志面色发青。傅承林松开了他,随口道:“我的保安来了四个,你抬头看一眼。”姚锐志闻言,往不远处一望,果真见到了四位彪形大汉。身穿保安制服的四位勐男们,携带着粗实的棍子,那模样简直比黑帮还要黑帮。昏暗又阴冷的停车场里,气 氛凝滞,不闻人声,傅承林半低着头,挑拣绳索,哪里还有一副文明人的礼貌?他像是混迹街头长大的痞子。
可他表面上还说:“姚先生,对您女儿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和慰问。但你深夜跟踪我,难免让人往歪了想。”
姚锐志张嘴要吐一口痰:“你个畜生。”
傅承林扒起姚锐志的衣摆,往上一翻,罩住了他的脑袋。姚锐志的浓痰又咽进了嗓子,把他恶心得够呛。傅承林继续说:“您倒是讲一讲,我做错了什么?”
姚锐志逮住机会,发泄抑郁和闷气:“我女儿能进山云酒店,你威胁韩总监,她干不成酒店经理只好去做股票推销员。她死在你们酒店里,你们丧尽天良没给赔偿……”自从女儿去世,姚锐志和妻子整日以泪洗面。除了至亲,谁都不在意他女儿的亡故。而前不久,姚锐志的妻子也因病去世。他便如同伤了元气,断了筋骨,枯败萎靡地瘫坐在地上。
傅承林对他的指责逐一否认道:“酒店选拔员工,只录取面试和笔试的最高分。很可惜,姚小姐不是第一名。至于股票推销员,我见过佼佼者,她不适合这个岗位,应该辞职,而不是自杀。”
无论傅承林说什么,姚锐志都像是灵魂出窍了。他彷佛丧失一切感官,残留一具行尸走肉。傅承林没再和他沟通,喊来保安,让他们把姚锐志扔出去,并且嘱咐:给他拍个照,三百六十度的照片,放进人脸识别的数据库。
两位保安拍完照片,抬着姚锐志往外走。
傅承林忽然停步,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温临,姚先生?”
姚锐志没有任何回复。但他的眼皮子掀了一下,唇部肌肉抽动,根据这些细微表情,傅承林判断:温临和姚锐志有联系。姚锐志痛失爱女,精神状态不稳定,恐怕有人经常在他面前说一些搬弄是非的话,使他将姚芊自杀的责任,推卸给了傅承林。
傅承林却认为,姚芊的死,主要是因为家中破产的打击太大。投资行业竞争惨烈,全球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投资失败而自杀。姚家的灾难是自食恶果,傅承林懒得多管。他开车走了。
回到家里,姜锦年果然在床上等他。
她换了一条黑色睡裙。灯光照耀时,她的肌肤莹白柔润,唇边暗含浅浅的笑,目光对他若即若离,很像一只家养的狐狸精。
但是傅承林缺乏兴致。他坐在床边,摸了她的头发,没过一会儿,他拎着文件走向书房。他着手调查起温临参与投资的基金公司——这几家公司的手脚都很干净,没有一点问题。收益率也不是很高,并不惹人注意。傅承林又翻阅秘书发来的邮件,重新审视一遍温临的交际圈。他从陶学义顺延到了罗菡,并从罗菡往外发散……他怀疑温临炒股亏损,借公账补私账。
隔天,郑九钧对他说:“温临真没犯过事,完全查不出来。”
傅承林反问:“他爸也是么?”
郑九钧了然于心:“他爸养了几个情妇。我找丫头们去套话。”郑九钧办事效率很高。一周后,他向傅承林汇报:温临他爸也是个狠角色。肮脏事都料理得干干净净,毫无踪迹。不过,他们去年投资了几家创业型互联网公司,每一个都发展得很失败。今年初,他们开发了电竞游戏项目,收效甚微,无疾而终。
傅承林道:“发给媒体。”
郑九钧皱眉:“有用吗?”
傅承林低头看报表:“他们隐瞒利空消息,你还帮他们瞒着?”又说:“我今年的工作任务之一,是帮助别的互联网企业……并购他们家的公司。就像微软使诈,并购了诺基亚。”
郑九钧从小到大没吃过多少亏。他忘性很大,记恩不记仇,之前温临戏耍傅承林,攻破他的邮箱账户,郑九钧其实也没有特别愤怒。但是,这一整年的屈辱经历,使他滋生了势必要报复的决心。人们常说“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无非是自我安慰罢了。
郑九钧找到合作过的媒体,四处公布一些被隐瞒的事实。他还听从傅承林的建议,转托几位朋友联系温容科技的经理,常给他们推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合作项目——朋友们帮了郑九钧的忙,还问他:“你怎么弄得跟股票推销员一样啊?那些项目真的好吗?推销员不就是不管股票好不好,吹得天花乱坠。”
郑九钧煳弄地解释一番,差点连他自己都蒙过去。
而傅承林已经在寻找有意收购温容科技的企业——收购另一家公司,本质上也是一种投资,只是付出的金额较大,回报率不能被确定。傅承林耐心地调查每一位重要董事,试图探究:温容科技是如何从一家贷款都贷不到的公司,成长为占有市场一席之地的新兴企业?
他发现了端倪。
温容科技成立不久,借贷无门,起初是在江浙一带集资。郑九钧查不出什么问题,是因为他只关注温临和他父亲,从而忽略了公司的大董事。某位董事还是傅承林父亲的朋友,傅承林听说过这位叔叔的传奇故事:上世纪□□十年代,沿海城市有一些年轻人,特别聪明,也特别能吃苦,他们明白光靠打工是富不起来的,一定要自创品牌,自己当老板做生意,才能成为所谓的“人上人”。但是那会儿,大家都很穷啊,启动资金从哪里来呢?部分年轻人乘船出海,在香港、澳门、台湾换购收音机等物品,走私回大陆买卖——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在赚钱,被抓到的下场就是枪毙。
游走在黑色地带里,留存下来的商人之一,正是温容科技的董事。
傅承林联系上了这个人。
那位老先生不愧是在商场中摸爬滚打过几十年。他行事沉稳,语声和蔼又平静,傅承林从他口中套不出什么话,索性问:“您最近有投资需要么?我可以把我们公司的盈利分析成绩表发您一份。”
老先生说:“不投喽,人老了,赔不起。”
傅承林并未放弃:“36%的回报率,比温容科技更划算。”讲完,他挂断了电话。
然而,老先生没有回拨给他。
老先生这条路走不通,郑九钧那边倒是初见成效。他的朋友们推荐给温容科技的破烂项目被接受了,温容科技在语音识别领域的人工智能研究又被曝光造假——他们雇佣一批同声传译,假装是公司的人工智能机翻。但只要接触过自然语言处理的人都知道,完美的机器翻译,离不开强大的语料库。而这正是温容科技所欠缺的。
短时间内,温容科技股价下跌。
傅承林联系到另一家互联网巨头,对方有意愿吞并温容科技公司。傅承林还找好了投行的朋友,只等着他和温临之间的战线拉长。
但是,几天后,温临的父亲竟然登门致歉。
温父名为温冉,言辞谦和,慈眉善目,与他的儿子完全不同。
温冉还带上了自己的妻子。他们两人一同前往傅承林的爷爷家,刚一进门,温冉就说道:“傅哥,当年的事就算过去了,咱们不能牵扯到将来。”
他管傅承林的爷爷叫“傅哥”,傅承林在一旁听着,自认为辈分乱套。但是他爷爷没说什么,他也一派静默。相比之下,温冉将姿态放得很低。他和妻子一同端起瓷杯,为傅承林的爷爷奶奶敬茶。
杯中水纹泛起涟漪,温冉说:“傅哥,我早年犯过错,现在只想做好企业,做大互联网。我这脑筋比不上年轻人,能颐养天年就算不错,膝下的儿子也只有一个。”他转过茶杯,正对着傅承林:“温临得罪过你,我代他道歉。”
今天晚上,傅承林和姜锦年、还有他们的女儿团子一起来爷爷家做客。团子饿哭了,姜锦年就在楼上卧室喂她吃饭,哄她睡着。然后,姜锦年整理衣服,缓慢地下楼,恰好听见温冉那一句:我代他道歉。
姜锦年略微蹙眉,坐到了傅承林身边。庭院中的树影随着微风抖动,沙发摆放于靠窗的位置,光影忽明忽暗。傅承林推开一盏茶具,低声道:“温叔这话说得客气。温临没有得罪过我,他只是公开一些新闻消息,举报了我的投资公司,提醒我还有个女儿。”
姜锦年严肃道:“温先生和我们家有深仇大恨吗?我毕竟也做了母亲,为人父母的,听不得别人拿孩子来说事吧。”
爷爷忽然接话:“温老弟,你们……”
奶奶已经感叹:“咱们还每年掏心掏肺,给你们寄礼物,送山云的贵宾服务卡。”
温冉连忙说:“傅哥,有误会。我们今天就是来谈误会的。”又扭头望着傅承林:“你的收购计划桉放一放。叔叔老了,半辈子心血花在温容科技上。三十多岁才开始学编程,头一年差点瞎了双眼,程序员的行当里,有不少人都瞎了眼……”
他还没说完,傅承林笑道:“我也做程序,视力很好。您今天过来谈误会,不谈编程和公司管理,是么?”相比于温冉的一再退让,傅承林可以说是得理不饶人。
温冉转变策略:“你给我们的董事打了电话。那位董事问我,公司最近出事了吗?我一查,才知道我儿子和你杠上。我们两家做的生意都不一样,把精力放在消磨对方的品牌上,只会让竞争对手笑掉大牙。”
傅承林不动声色道:“说得好。”接着又建议他:“这话应该告诉温临。”
“我和你爷爷是老乡,早年就认识你父亲,”温冉解释道,“当初你爸遵循银行规定,没借贷款给我,都是情理之中。我在银行碰的壁还少吗?挨个儿恨一遍,我要得罪全球的银行。”
温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他瞧了一眼姜锦年,又补充道:“承林,我太太和你母亲是旧相识。当年你的母亲推销理财产品,我太太也帮了忙,后来被罚款,被亲戚朋友责骂,我们可能是在家里讲过两句闲话……”
他一句话还没结束,姜锦年打断道:“哦,原来真的有仇有怨。这不是误会,是我们不知道的陈年旧事。我婆婆进监狱之后,从前交往的朋友都散掉了,无迹可寻,查不过来,那我今天代替婆婆向你和你的太太道歉。”
温冉道:“客气了,客气了。”
温冉的妻子接话:“我也有错的。当年我那几个亲戚,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听说理财能暴富,求着我要去买。”顿一下,叹口气:“我和温临细致地谈过了。我对他说,他再跟你们过不去,我就不是他的妈。温临早慧,两岁能认字,二十岁读完大学,帮他父亲做大了公司。他提醒你有女儿,我拿人格担保,他就是在吓唬你,不会对你孩子做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有女儿,就是我孙女,今年四岁了。”
姜锦年试探地询问:“孩子的妈妈是谁呢?”
温冉的妻子说:“啊,你们认识她的。”
温冉轻扯妻子的衣袖。两人面面相觑。窗外月光如流水倾泻,这夜晚寂静无边。昏暗的树影在空气中飘浮,映在视野里,似乎是一种诡异的形状。温冉起身,关掉窗户,这才如实说:“孩子的妈妈叫杜兰薇。据我们所知,杜兰薇她母亲都不清楚女儿生过孩子。四年前,杜兰薇是借口去国外进修……”
姜锦年道:“她现在去了南方工作。”
温冉点头,却不言语。
他似乎正在用秘密换取信任。临走之前,他还一再强调:他代替儿子道歉,保证今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他只拜托傅承林停止这一轮的资本推动。经济市场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们两败俱伤的结果一定是——双方都会被别人吃掉。
傅承林并没有答应,直说:“我从不主动挑事。”
温冉道:“明白。”他牵着妻子消失在黑茫暮色里。
从那天算起,温临似乎真的消停。最直观的反映是,山云酒店终于成功上市,从头到尾并未爆出任何负.面新闻,股价一路飙涨,受到了全方位的重视。
姜锦年参加了庆功会。
傅承林和她说:“上市失败的时候,我还没结婚。上市成功这几天,我们家团子都能满地跑。”他看着爷爷在众人目光聚焦下开启一瓶香槟,而他坐在台下的餐桌边,悄然与姜锦年碰杯。姜锦年品尝一口酒水,却说:“你身价更高了,我有压力啊。”
傅承林反过来称赞她:“你的股权和股票投资都做得很好。基金规模一直在涨,过个几年,你能给自己买一艘游艇。”
姜锦年摇头:“我只是在给你打工。”
傅承林从公文包中拿出便携笔记本,快速翻到了最新的排名页面。他指着姜锦年管理的基金,鼓励道:“你的排名提升了二十三位,挤进前百分之五,你已经是一流的投资经理。”醇香的葡萄酒气息在高脚杯中漫开,厅堂中明光耀亮,更显纸醉金迷。姜锦年望着资本铺成的世界,冷静道:“今年是2018年,我28岁了,从业四年,牛市熊市都见过,被高手们领着入门。要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能问你。公司团队配合得默契,我的助理余乐乐也很聪明,我能有今天,是靠了运气……”
话说一半,她记起曾经和傅承林打过赌。在海岛旅行时,他和她开过那种情侣的玩笑:当她成为一流的投资经理,榜上有名,她就要把自己赔给他。
姜锦年绝口不提此事。
她觉得傅承林一定忘了。
然而,当晚回家,傅承林解开领带,向她讨债:“愿赌服输,你该把自己赔给我了。”他看着她的神情里,明显暗藏着征服欲。这般意念昭彰的注视,让姜锦年心跳如雷,她在浴室中一退再退,直到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面。
雾气为他们营造了意境。
傅承林迫近她,亲吻她,水滴溅在他的衣袖上,他也没脱衣服。白衬衫变成了半透明,贴在他胸膛上,勾勒肌理的轮廓,诱使姜锦年低头,矜持的欣赏中透着赞叹。她更热烈地回吻他。
他们在浴室里耗费了三个多小时。
第二天一早,姜锦年还要去公司做路演。今天是团子的一周岁生日,她决定给女儿办一个生日宴会,下午两点开始,地点选在山云酒店——往后的每一年生日,姜锦年都要争取让团子开开心心,拍一些可爱的照片,记录女儿的成长。
所以,姜锦年把今天的工作堆到了上午。她忙得不行,几乎连喝水都没时间。
而团子被外婆抱着,提前去了山云酒店。
中午十二点多,亲朋好友们来了几位。团子的奶奶、外婆、外公和舅舅都在。她的舅舅姜宏义给她表演变魔术,团子口齿不清道:“花……红色的花。”
姜宏义夸张地表扬道:“你好聪明啊!对呀!这是一朵红色的花!”
姜母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好好说话。”
姜宏义扭脸道:“我跟一岁的小朋友说话,不夸张点儿,她不懂我的情绪。”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我是你的舅舅。”
团子似乎非常聪明。她仰起一张包子脸,乌亮的黑眼睛望着他,浓黑的睫毛眨了两下,含煳地喊道:“舅舅。”第一次是在尝试发音,第二次,团子握着双手,很肯定地说:“舅舅。”
姜宏义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抱起团子,四处招摇:“这孩子知道我是她舅舅了。”他还看见了别人家的小男孩,刚从顶层花园玩回来,简直跟个泥猴似的,哪里比得上他们家的团子乖巧文静呢。
姜宏义暗忖:虽然他姐姐脾气可糟糕,但是他姐夫的性格还是很不错的。再加上姐姐那么漂亮,姐夫那么帅气,孩子果然也继承了优良的外貌基因。这一带出手,叔叔婶婶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姜宏义的交往障碍也暂时解除,整个人有一点儿飘飘然。
他好奇地问了一个问题:“团子,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团子年仅一岁,竟然先环顾四周,才说:“妈妈。”而后又开始含煳着说话,不成音的字节往外碰,间杂着英语和西班牙语单词。
姜宏义佩服道:“你将来肯定能成大器。”
团子没听懂。她看向门口,又说:“妈妈……”
姜宏义道:“你妈忙着给你挣钱。她刚和我说了,一点半才能来,你爸一点就能到这里,你爸爸是不是在你面前有些严肃刻板啊,我觉得是的。”
姜宏义自言自语时,偶尔会点头。团子也跟着他点头。姜宏义见她这样,心都快化成一滩水了,只说:“你怎么那么可爱啊,完全不像是我姐姐的女儿啊。我姐姐小时候就是个混世魔王。”
团子又开始和他学说话:“混世魔王。”
她嗓音稚嫩,吐词非常清晰:“混世魔王。”
姜宏义连忙道:“团子你快忘掉,不要和我学。你妈知道了,会来找我麻烦……”恰在此时,有个蓝领打扮的中年男人轻拍姜宏义的肩膀,男人瘦得可怜,自称是搬运蛋糕的工作人员,拜托姜宏义来帮一下忙。
酒店订做了六台蛋糕,配送清爽的菜系,饮料都是鲜榨果汁。
姜宏义虽然有陌生人恐惧症,但他也觉得,服务业的工作者都挺辛苦的,他乐于助人地往前走了几步。团子留守在原地,稍稍往后退,她和那位中年男子仍有两米距离。
团子的奶奶注意到她有些害怕,连忙要来抱她,就在这时,中年男人突然面露狰狞,拎起团子的衣领子,发疯般跑往天台的方向。
他的口袋里揣着一把刀。
餐厅里,氛围原本宁静祥和,惊变一出,立刻有傅家的亲属哭着尖叫:“是姚锐志!那是姚锐志!是姚芊她爸!救命啊,快去救孩子啊!”
傅承林还没走进门槛,就听到了这一句话。整座大楼戒严,所有的保安都在往天台冲,酒店内处处都是监控,姚锐志根本无处可逃。他还带了两个同伙——都是在郊区认识的小年轻,他们没什么眼力见,自认为胆子很大。那两个年轻人通过亲戚关系,攀附到一位常给山云酒店送货的司机。司机和山云酒店的服务员是好朋友。几人便从司机口中得知:山云酒店最近很重视一个小女孩的生日宴会,那是老板家的孩子,所有东西都要最好的,蛋糕、玩具、礼物等等。
于是他们合计一番,要在小女孩生日当天,绑架她,捞一笔钱。
捞完钱了,直接撕票。
而姚锐志的打算却是:立刻弄死,随后骗钱。让傅承林也尝一尝失去女儿的绝望和痛苦。
但他们的逃跑路线设计失误。他们与保安僵持,被围困在天台上,警察也快赶来了。
姚锐志正要掐死团子,却被他的同伙拦住。同伙颤抖着说:“你杀了她,俺们都要坐牢。你讲,让他们给俺们……备、备个车。”
天台肃冷,严冬十二月,寒风似刀。
栏杆上积雪未化,团子就被按在上面。她瘦瘦小小只有一团,姚锐志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推下去。山云酒店总部共有四十二层楼高,从天台往下看,汽车都像是玩具模型。
团子已是双目盈泪。
她望着远方,开始抽泣:“爸爸……”泪水快要滚下来,她强忍着不哭,只是念道:“爸爸。”
姚锐志注意到,团子每喊一声爸爸,傅承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姚锐志与傅承林见过几次面,傅承林哪次不是一副潇洒从容的派头,彷佛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不会恐惧和慌张。
姚锐志心头激起变态的快感。他拿着刀,要割伤团子的脸,还说:“快喊你爸爸呀,让你爸爸救你呀,小宝宝。”
团子的乳牙还没长齐。她这么小,又很害怕,可是听了姚锐志的话,她反而不喊了。这时傅承林走向他们,高举两手,做投降状:“姚锐志旁边的两位朋友,我知道你们不想杀人。我来跟你们谈条件。我是山云酒店的老板,非常讲究诚信,我愿意给你们现金,帮你们逃到东南亚,换我女儿一条命……”他脚步缓慢,毫无压迫感,惶恐又紧张,声音格外诚恳。甚至他好像也眼眶含泪了。
姚锐志清楚他的本性,可是姚锐志的同伙不明白。同伙拦住姚锐志的手,说:“你当他面伤了人,还能拿到钱吗?你傻。”
姚锐志与同伙争执的那一秒,腕骨骤疼,刀被傅承林夺走。团子也被傅承林抢到怀里,又往后扔给了保安。傅承林的两位助理,以及姜宏义等人吓得命都快没了。姜宏义扑过去抱紧了团子,反复检查,确认她毫发无损,姜宏义嘴唇发紫道:“妈的,太他妈恐怖了,舅舅差点魂飞魄散。”
团子睁着眼,人还是懵的。
姜宏义安慰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再一抬眼,却见傅承林把姚锐志按在地上。姜宏义发誓他没见过傅承林那种样子,青筋暴起,戾气冲天,与平常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拦住傅承林,因为他们不知道傅承林要做什么。更何况,姚锐志刚才那样对人家的女儿,活该被人家父亲打一顿。
傅承林扣着姚锐志的颌骨,开始以臂力锁喉。
弄死他。
心里有这样的声音。
理智已经崩坏。
他打算掐断这个人的脖子。
他即将杀人。
杀三个人。
姚锐志的同伙们已被保安们制服。那两位年轻人跪伏于地面,双手被反绑着绳索,嘴里骂骂咧咧,傅承林又用左手捡起刀,对准某一位同伙的后颈,噼向最精准位置……
团子嚎啕大哭:“爸爸!”
她眼泪不停地流,一个劲地喊道:“爸爸……”
她往常其实不太亲近傅承林。因为她很黏着姜锦年。而姜锦年要是陪着傅承林,多半就不能陪女儿,所以团子有意识地和爸爸抢夺妈妈,还总是失败。
团子疯狂地哭,哭到打嗝,她还不会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而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团子的难过是无法掩饰的。
终于,傅承林松手,走过来,抱住她,低声说:“爸爸在这里。”
警方赶来以后,带走了昏迷中的姚锐志和另外两位同伙。酒店提供的监控视频证明,姚锐志的绑架是早有预谋,另外两个同伙算是从犯。
姜宏义心有余悸,咨询一位法律专业的同学:“要是,另外两个从犯……被我杀了,对的,被我杀了,我算不算正当防卫啊?”
同学回答:“从犯当时被绑起来了吧?可能是激情杀人,防卫过当。从犯对小女孩实施伤害了吗?”
姜宏义摇头:“他们为救小孩争取了时间。如果没有从犯,可能……”
同学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杀了从犯,肯定是防卫过当,要坐牢的。”
姜宏义没做声。
几天后,在姜锦年和傅承林的家里,姜宏义把当天的情景完整地复述给了姜锦年,还低头认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团子。我是一个失败的舅舅。”
姜锦年反过来敷衍他几句。那会儿团子已经睡着了,姜锦年连续一周每晚陪女儿睡觉,白天尽量待在家里,花时间与团子做游戏。那天的意外把团子吓得不轻,团子半夜会做噩梦,到处找妈妈。姜锦年心疼得不行。
周六下午,趁着团子在睡觉,姜锦年待在书房,和她的弟弟聊天。
听完姜宏义的描述,姜锦年又要多担心一个人:“你说,傅承林看起来不正常?”
姜宏义道:“当时是不冷静。”
姜锦年笑得牵强:“换做是我,我只会比他更不冷静。”
姜宏义盘腿而坐,欲言又止道:“不是的,姐姐。他那种不冷静,是一定要杀人见血……”
话没说完,卧室的房门被推开,傅承林拿着一个手机,摆在桌上,告诉姜锦年:“九个未接来电。”姜锦年百分百确定他听见了自己和姜宏义的对话,可他一句话都不解释。姜锦年连忙拽住傅承林的手腕,没让他走,请他坐下。
她当着姜宏义的面,说:“你姐夫的性格我知道,他自己可以受气,可以遭罪,但他见不得家人吃苦。那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了,你还没做父母,不懂父母的用心。姜宏义,我跟你说实话,要不是姚锐志被警方关进了监狱,他抢我的女儿,我肯定也会捅他一刀。”
姜宏义点头道:“是这样啊。”他表示理解了,也没追究那两位同伙差点被杀的问题。
姜锦年让他回家。
弟弟就离开了书房。
傅承林听见小舅子的脚步声走远,状似平常地问道:“巨鑫财富的王总最近联系过你么?他们计划认购股权型基金……”
姜锦年骤然打断道:“你究竟有什么问题呢?”她拉上窗帘,打开书房抽屉,果然找到了一只药瓶。她又抓起手机,开启法语翻译软件,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傅承林自嘲地一笑:“我提过一次。”又说:“这药我两年没吃过,我以为好了。”
姜锦年没再深究。她走过去依偎他,抚着他的宽阔嵴背,向他表明心迹:“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好的人。你只是曾经陷入过绝境,被激发了反抗的本能,我明白,你不用担心我会害怕。我们结婚两年多了,你是什么样的性格,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她等他的回音。等了很久,他仅仅“嗯”了一声。
为了搞清楚他有没有吃别的药,姜锦年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书房。结果,别的药没找到,反倒是发现一本十年前的校刊,扉页上印着名为《初恋》的情诗。姜锦年把盒子打开,又找到一张信纸,写有傅承林的字迹——
《问候》(2008级金融系傅承林)
致 0801班姜锦年同学:
姜同学你好,我写不了情诗。我能写情书。可能也写不好,我正在尝试。花三天想了一个标题。对不起,过了一年才回复你。我挺喜欢和你说话,你笑起来非常可爱,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现在应该在美国纽约,留学交换项目很适合你,你常说自己英文口语不好,现在是否提高?是否习惯美国文化和当地饮食?金融专业的随堂测验每次占比5%,请注意劳逸结合。
祝:前程似锦,年年好运
(2010年12月19日,写于校园内)
这张信纸上,笔墨颜色已经变澹。但看语气,似乎确实是二十岁的傅承林会写的东西。
姜锦年静坐不动,脑子里一团浆煳。傍晚,傅承林找她吃饭,她正在工作,忘记藏匿信纸。那封信就摆在她和傅承林之间,傅承林沉默地将纸片收了起来,姜锦年开口问他:“我去美国念书以后,你为什么不把信寄给我?”
他说:“那种感情并不强烈。”
姜锦年一手托腮,盯着他:“还是你觉得,你拒绝了我好几次,再给我写这种东西,很出尔反尔,也很打脸呢?”
傅承林微微点头:“这是原因之一。”他扣上她的笔记本电脑,拉着她下楼吃饭。她在楼梯转角处握住扶手,停滞不动,傅承林环住她的身体,稍一用力,直接将她整个人扛起来。她双腿悬空又是在楼梯上就有点紧张,害怕她会和傅承林一起滚向地板。而他摸过她的纤细长腿,道:“前天看你量体重,只剩九十五斤,再不好好吃饭,瘦成一把骨头。”
姜锦年默认他的批评。
餐桌上,她没什么食欲,傅承林喂她吃了半碗饭。他将勺子伸过来,姜锦年尝一口,细嚼慢咽。他们结婚两年多了,还玩这一套,姜锦年其实有一丝不好意思。但她的神情出卖了她的内心——她还是很高兴的。如果她有一条尾巴,那么肯定摇起来了。
当天夜里,她忍不住又和傅承林滚床单。据说“爱情荷尔蒙”仅能在人体内存活一年的时间,可是姜锦年对傅承林的热恋感几乎没有消退过。他的每一次深吻,都令她情生意动,心脏化作一滩倒映着月光的水,随他在她耳边的呼吸而缓慢荡漾着。
隔天是礼拜日,傅承林带着公司的五位精英骨干去寺庙上香。那是2018年12月的末尾,新年在即,投资者遵循业内惯例,去求运气。姜锦年也被傅承林捎上了。她每年都来这座寺庙,还常去看院子里的那棵树。隆冬十二月,树木未显枯败,绿叶婆娑。
树杈挂着一块牌子,写有姜锦年在2017年许下的愿望:傅承林一直健康、平安、万事如意。
她决定,再也不许别的心愿,只这一个,希望能实现。
与傅承林一同前来的夏知秋就不信这些。夏知秋穿一件单薄的羽绒服,疏影清澹的树下,他双手揣在衣袖里,狐疑地问:“那帮大佬们,求神拜佛的,真有用吗?姜锦年,你也相信?”
姜锦年道:“我图个念想。”
夏知秋笑问:“投资成功,一夜暴富?”
姜锦年远眺天空:“2008年我上大学一年级。那时候,我不会投资新三板,也不会使用股指期货,每一年的政策都在变。2016年我们在龙匹网上吃得亏,你应该还记得。假如2015年投资龙匹网,我就能一夜暴富。”
夏知秋坐在一桩木椅上。他朝着另一侧看去,望见厢房里和尚敲打着木鱼,落叶栖息在窗前,平添一丝凉意。他就说:“对嘛,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契机。”
姜锦年坦然:“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很想知道。我要是能猜出来……无论是用你们的量化方法,还是我自己的研究策略,估测到未来的市场变动,我就是一个真正的投资大师。”
她刚说完,傅承林和郑九钧等人离开了大殿。
厢房的角落里,树叶随风旋转。
姜锦年蹦蹦跶跶迎上去,牵住傅承林的手腕,和他一起回家了。路上,两人还在交流经验,谈起了近期的市场。回家后,他们吃了一顿饭,姜锦年有些困,补了个午觉。傅承林给她盖好被子,如同往常他在家的每一天,她临睡前,他俯身亲一下她的额头。
午后阳光似水,飘洒在窗前,姜锦年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很多年以后,全球的投资行情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机器人取代了底层劳动力,人工智能飞速发展,金融市场脱胎换骨,变得让姜锦年有些不认识。她独自游荡在大街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她能看见一些熟人的职业历程——罗菡秘密任职于财富公司,谭天启成为公募基金的投资委员会会长,夏知秋每年都获得奖章,杜兰薇移民美国,专做期货,邹栾还是在风控行业默默无闻。那些场景如同走马观花一样,虚浮晃动,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梦中,她费力地想:傅承林在哪里呢?
很快她发现,她撞见了自己的葬礼。
她触碰到一副玻璃棺 。棺内的老太太可能已有九十来岁,医学能延缓衰老,但无法抵抗死亡。这场发生在不可预知的未来的、空前盛大的葬礼上,她还发现了年迈的傅承林。
他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站得笔直。他弯腰在她面前放了一把玫瑰。是的,那场葬礼只有玫瑰,没有别的花。
姜锦年这时还觉得好玩。她跟随傅承林回家,但他不知道她的存在,家里的保姆都是机器人,傅承林坐在桌前提笔写字……原是那次,他过生日,姜锦年送过他一张空白卡片,让他诚心写下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
他就在卡片上写了一行“姜锦年”,接着又是一行“姜锦年”,一行复一行,字迹填满了卡片。
笔尖停顿时,水滴落在纸上,那不是雨,是他的眼泪。
他放开笔,静坐不动,穿一身葬礼时的黑西装。他的声音改变,特别沙哑晦涩,咕哝般说了三个字,姜锦年勉强听出,他说的是:“姜小甜?”
姜锦年开始难过,并从梦中哭醒了。
午后的天气依然晴朗。
姜锦年赤足跑到露台上,傅承林正在晒太阳。刚满一岁的女儿坐在房间里搭积木,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是说什么话,见到姜锦年,团子还特别高兴:“妈妈!”
傅承林侧过头看她,关切又很温柔地问:“怎么哭了?”
姜锦年主动被他抱住,比以往哪一天都要黏他:“我做了一个噩梦。”又很莫名其妙地说:“我不想预测几十年后的投资市场。”
她将耳朵贴紧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沉稳有力,真实又真切。
她仰起头,亲了亲他。
他观赏花园的红梅盛放,指尖轻抚她的脸,道:“在团子面前卿卿我我,不太合适。”
她瞥了一眼团子。团子穿得厚实,坐在室内绒椅上,专注于玩积木。
姜锦年依偎着他,听他问道:“我陪你睡觉,你会做噩梦么?”
她摇头。
傅承林就说:“那我以后出差也带着你,姜小甜。”话没讲完,他在她白皙柔嫩的脸上捏了捏。
冬风刮得凛冽,他打开推拉门,带着姜锦年进屋,又告诉她:“我们的女儿刚刚学会一句话。”
姜锦年歪头:“什么?”
傅承林和她相视一笑:“前程似锦,年年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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