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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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象旭和沈南逸出现分歧,闹得李少拂袖而去。

这在圈内已经传疯了。

第二刊杂志能不能如期发行,得打上问号。沈南逸在召开编委大会时,要求所有编辑到场,李象旭作为出版社老总旁听。

“十问”这篇文章一经提出,立刻遭到李象旭反对。各专栏编辑没有马上表态,他们今天能坐这儿,内心多少偏袒沈南逸一方。

当初创办杂志时,立意慎思、多辩、追求真理、质疑某些现状。李象旭没有遗忘初心,但认为时局过于紧张,不应顶风作案。原本盯着他们的各路人马已蠢蠢欲动,暗地里草木皆兵,暗潮汹涌。

今天抓你个小辫子,明日就能一键举报。沈南逸不怕出事,那是他背后有大树遮荫。虽一直说什么断绝来往,沈南逸真进去,沈家如此注重门风,不可能袖手旁观。

但其他人不同,凡是参与本书制作的编辑,问责起来又有谁能置之度外。

李象旭差点没把领带扯烂,直接坐在桌面上,大声说今天举手表决。同意的保持沉默,不同意就举手,谁他妈也不准弃权!

沈南逸靠着椅背,手指夹烟淡淡道,文章是我写的,责任我担。现在可以录音,强行发表在论战文一栏,也是我的主意。作为总编,你觉得我会没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是一回事,李象旭身体前倾,曲起指节敲击桌面。但会不会出问题,是另一回事。

他转头扫视一圈,让你们表态!怎么,都保持沉默哑巴了?!

沈南逸嗤笑一声,冷冷地勾起嘴角,“你们都出去。”

语毕,众编辑鱼贯而出。来去有如龙卷风,连一张纸都没落下。

李象旭炸得跟烟花似的,“沈爷,我良言苦口。现在你是做杂志,不是个人写书。您就不能稍微低个头,别太和大势对着刚。”

“至少你现在已代表《诗与书》的形象,杂志传达的思想又代表出版社立场。这种弯弯绕的龌龊站队,虽不入你们这些创作者法眼,但别人要拿去发散思维,是负面影响!”

沈南逸抽着烟,始终没有情绪起伏。他说:“肯定制度的不叫文学艺术,质疑才是。”

“这件事我会全权负责,既然能过审,就没什么问题。我也规劝你一句,象旭。人生在世利字当头,但最后“谁”给你利益,谁就能杀了你。有些话我不当着别人的面说,是维护你。第二期的事不用你操心,既然当初请我来做杂志,就应该接受现在所发生的事。”

李象旭面色铁青,面色铁青地一拍桌子,摔门而去。

不搞“十问”,也不会闹得合伙人不愉快。魏北那天来不及做出更多阻止,因行程问题南下参加综艺节目。沈南逸这性子没谁能降得住,要他服软简直跟磕牙放屁似的。

文圈里早有部分人对沈南逸意见颇大,又是个顶个的牙尖。一时微博与朋友圈喧嚣尘上,说沈南逸理想主义,又讲他想炒作人设。这年头凡是吹起“特立独行”的风向,都能被打成故意“标新立异”。

李象旭始终没有对自己的立场松口,沈南逸压根不在意。他召开编委大会,说白了就是下达通知。论战文板块本由沈南逸负责,别人插不上手。这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只等印刷出刊。

实则李少不怕来自业界人士的批评与讨论,他们甚至很欢迎“论战文”板块不断接收投稿。他担心有人故意曲解沈南逸的意思,而当今网友大多只看“点”,不看“面”,逮着一个截图就能高潮。

明明是在讲理,对方却要上纲上线。当艺术背负了它本身不该具有的责任时,就显得不那么纯粹和随心所欲。

圈子里穿得近乎妖魔化,真正就事论事的人反而没几个。多数人过完嘴瘾,等待沈南逸再吃败仗。

现在这舆论形式、总体环境的复杂可比前几年更严峻,别还没有完全地表达自己思想,先进局子喝一壶。

多数人认为沈南逸是必定要进去的,至于后果如何,问题大不大,有待商榷。

晏白岳当然知道个中缘由,他回北欧之前给沈南逸打电话。他说知道沈南逸会做这件事,但没想到这么快,他侄子那伙人还没出来。

和你那边没关系,沈南逸说,这是我本来就想做。你提出建议很恰巧而已。

晏白岳笑了声,没有再提文章。转而问他家里小朋友是不是快出名了,做事还是悠着点。毕竟你进去了,谁来照顾他。

沈南逸嗯一声,说魏北不需要谁照顾,他该是独立的。真要出什么问题,也不是现在。不会影响魏北。

沉默片刻,挂电话前晏白岳说,南逸,当年二十四岁的我,肯定会羡慕如今的魏北。

他出现的时机太好了,在你选择定下来的年纪。

沈南逸没再过多解释,甚至感情一事轮不到别人评议。他挂了电话,说一路顺风。

人间四月天来得很快。悄无声息,枝头的明黄冒了尖,大片大片的花卉开到荼蘼。凋零花瓣落一地,任由行人的脚底踩得凌乱不堪。绿色,四处都是绿色。

整个城市因由暮春的降临而明亮起来,雨水减少,天往死里蓝。明黄的日光衬着洁白云朵,像透纳的水彩画。大面积的黄绿与湛蓝交相辉映,色彩如泼且层次分明。

是自然,又高于自然。

魏北在南方录制了两期综艺节目,一直待到四月中旬。谢飞与问他感觉如何,魏北没多说,只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太喜欢上真人秀,一是节目组需要他“立人设”,类似那种忠心守护女嘉宾的傻白甜小鲜肉。二是偶尔会涉及“讲故事”,能诚实地直面过往,这属于个人觉悟。但搬上台面来讲,就跟当众脱衣似的,多少显得不雅。魏北不愿意。

互动环节,需要他偶尔与女嘉宾制造暧昧,如此才能炒得节目有看点、有爆点。来参加综艺的某位女星很中意魏北这一卦,甚至私下表示如果两人搞得好,以后给他介绍资源。

女星后台挺硬,朝她示好的男嘉宾数不胜数。唯魏北不置可否,没干脆拒绝着撕破脸,只另寻话题搪塞过去。

他如今已学会怎么回避那些不愿回答的问题,自己是否变了。他知道,肯定是有变化。

两年前的魏北或许会对这种诱惑嗤之以鼻,冷笑讽刺。而现在就算依然不接受,也不会再当众下人面子。

魏北还是魏北。谁也不能说他抛弃了什么。仿佛锐利的刀刃配了鞘,裹住锋芒。

谢飞与说:“北哥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回绝这些邀请。咱们安心拍戏,偶尔接广告。”

“尝试一下也没什么,”魏北不在意道,“总得尝试后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喜不喜欢。”

他比较在意的倒不是上综艺如何,《诗与书》的第二刊已如期发行。魏北让谢飞与大老远地找书店买一本带来,他匆忙翻到论战文板块,果然是沈南逸的“十问”。

为了过审,沈南逸最终没有明确地使用“审核”二字。仅仅是以“十问”为题,抛出了一些问题。这些语句虽已相当收敛,若真要被人拿去在逐字杠,依然大有文章可做。

比如“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平等。放弃自由而得到的平等,最后是否会同时失去自由与平等。”;比如“创作不应受限,在艺术中宣扬某种立场/观点正确,是否不合理”;比如“欣赏、消费某类作品,是个人之自由。那么采取笼统切割的方式,是否太武断且不高明”;比如“主流作品与非主流作品的界限在哪里,是否应当模糊这种界定,如何去做。”;再比如“严肃文学并不缺乏情|色元素,且大量存在。情|色小说却不被普遍大众承认,甚至不归入文学。其中矛盾又在何处。”

沈南逸提供了这样宽松的讨论平台,再给出数个提问,简直是场抒发己见的狂欢。魏北点开《诗与书》杂志的官方微博,不少人在最新微博下针对“十问”提出自己的见解。

随时间推移,发散地愈来愈广。甚至有人已脱离问题本质,开始质疑某些社会问题。不久,一篇名为《知名作家混淆视听,搅乱浑水究竟意欲何为》的文章爆了出来。

“保守派”与“激进派”分两端,各种言辞或理智或激烈的微博充斥“十问”广场。热度不断攀升,魏北看得后背发凉。好些犀利的文字刺得他毛骨悚然。

在节目拍摄期间,魏北多次想主动联系沈南逸,却始终不敢。他自我安慰,认为这不过是一次较为热烈的问题讨论罢了,不至于上升到其他层面。

后来实在憋不住,魏北给沈南逸发了微信:最近还好吧。

沈南逸只平淡回复:好好排节目,不必担心。

自两人从京城回来,冥冥之中很多事就变了。魏北承认自己耽于性|事,也沉溺爱海。时至今日他才想明白,为什么当初沈南逸会写:爱是没有理由的。

这个人身上始终带着你中意的特质,哪怕时隔多年再见面,你依然会为他着迷。更何况,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从未分离。

那晚魏北引军入城,放纵沈南逸侵占他。精|液的流淌是不会说谎,埋在体内清晰的热度与硬度也不会。他于黑暗中闭上眼,听着男人性感喘息,从此举手投降。

又好比那日在医院,身后是书桌,身前是沈南逸。魏北退无可退,或许也不想再退。便轻轻地,主动地往前蹭了下嘴唇。那是邀吻,也是妥协。

向沈南逸妥协。向爱意妥协。即使他明白,或许沈南逸更早就破了金身,在魏北这里丢盔弃甲,甘愿受俘。

第二期杂志带来的热度,没多久便消散。魏北提心吊胆地过了段时间,来势汹汹的洪水终于平复。

春天即将接近尾声,电影宣传再次如火如荼。距离五月上映已不远,广告和录制综艺的行程接近尾声。魏北向来低调,不怎么过多在网络分享生活。除非电影或节目官方艾特他,否则连转发也没有。

关于沈南逸和魏北的绯闻也淡了。时间能冲刷一切,包括削弱人们的记忆。每天都有太多事发生,谁又能清楚记得某年某月发生过什么。

除了魏北。

他会记得一切,细致到那天是晴天或下雨,甚至空气里弥漫着什么味道。他记得四月十二日传来的消息,魏忠国在工地砌砖时,坠楼身亡。他记得四月十三日,养老院传来噩耗,奶奶去世。

就在魏北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

生离死别,始终是躲不过的。有些事,永远也没机会好起来了。

对于魏忠国身亡的消息,魏北没有太多触动。他从小未曾感受过浓烈父爱,魏忠国于他,无非是个有血缘的陌生人罢了。

只是魏北不晓得如何向魏囡解释,告诉她从此以后,你没有父亲了。

没来得及去处理魏忠国的遗体,翌日,从年初便被看护告知时日不多的奶奶,也没有挨过这个春天。

两辈人,母与子,似心有灵犀般相继离开。

魏北得知奶奶的噩耗时,还在节目组。他甚至没哭,只沉默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任由谢飞与吓得想砸门,也没露面。那些儿时记忆,如雪片般堆积起来,一春一夏,秋去冬来。

他抱着膝盖,双眼无神地坐在床上。整整一个通宵,没能入睡。第二天,魏北敲响谢飞与的房门,他说我要回锦官城。

我有很重要的事。

魏北知道自己不能垮,要冷静。冷静。囡囡没了父亲,他失去奶奶。这是不幸的事,但他们无法逃避。

意料之外的是,等魏北赶回锦官城,奶奶和魏忠国的遗体已送入殡仪馆。公墓早就挑好,且续费三十年。

在灵堂里,站着个男人,他让助理联系司仪与其他事物。魏北憋着口气,怕气儿一松,他就不能承认里面躺着谁。

沈南逸转身看他,眼底情绪复杂。年轻人脸上苍白,连夜赶回憔悴得很。魏北犹豫地、甚至有些懦弱地站在灵堂之外。他看着沈南逸,眼睛红透了。

没事,有叔叔在。沈南逸朝他招手,指间夹着烟。他站在那儿,仿佛一切都有了支柱。

半晌,魏北疯了似的跑进去。他扑到奶奶的水晶棺前,张大了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不断地摸索着,隔着棺材,不知该把手放在何处。

奶奶。奶奶。魏北拍了拍水晶棺,又不敢太大声,似怕惊着沉睡的老人。

您看看我,奶奶。不要睡了好不好,您看看我。

我是小北啊,奶奶。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那么远了。奶奶,您看看我啊!

我求您睁眼看看我。我求您了......

沈南逸没有上前阻止,他看着魏北无声地歇斯底里。烟没抽,直到最后烟灰滚落一地,他也没有抽一口。

奶奶和魏忠国下葬时,才把魏囡从学校接来。魏北努力平静地告诉囡囡,父亲和奶奶都去了很远的地方。

魏囡不愿走近,其实她脑子里对于死亡完全没什么概念。她问,那爸爸和奶奶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魏北说。

魏囡就低下头去,良久,她慢慢说,是不是囡囡不听话。他们都不要我了。

魏北蹲下去,眼睛酸胀得厉害。他说,不是不要你了。是他们去很远的地方旅行。

你骗我,魏囡突然大吼,哥哥你骗我!你骗我!他们都说爸爸和奶奶死了,人死了就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你骗我!这世上再也没有奶奶和爸爸了!

魏囡的眼泪顺着流,大颗大颗。她捶打着魏北肩膀,哭得好大声。她说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奶奶了!

魏北沉默着,随她发泄。他想,我也没有奶奶了。

沈南逸始终站在一边,阴阳先生安排放置骨灰盒,最后盖上大理石块。等这些事都做完,一场葬礼也就落下帷幕。

前来悼念的人有奶奶生前的看护,她与魏北并肩而立,说你奶奶走得很安详、很平静。没有挣扎,也算喜丧。她说你奶奶到死前,还是叨念你。说没看到孙子成家立业,总归不放心。

你奶奶说,人死之后,不晓得去哪里。但这辈子的人,都不要再去找她了。她这一生活得很累很辛苦,骂了不少人,也干过不少泼辣事。就让她下辈子安静地度过吧,与她血承一脉的人,便不要再相遇了。

“你奶奶偷偷在枕头下藏了几百块钱,有字条说,是留给你的。她的印象里,你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人抚养。奶奶其实很爱你。”

“她不知摸过多少次,这个信封。起了毛边,也没让任何人发觉。前天给她收拾遗物,这个我就交给你了。”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呀,和你的父亲、妹妹,都不要再去找她了吧。”

“让她下辈子幸福遂意,别有任何牵挂吧。”

“但她始终爱着你。”

魏北说好不哭的。人死了就是山水一别再不相逢,往日的爱也好恨也好,善良也好龌龊也好,统统一笔勾销。

有人说阎王记得你生前的恶,所以坏人都是要下地狱的。骗小孩罢了,魏北知道。

他从看护手里接过信封,这天分明阳光特灿烂。一点也不阴郁,一点也不叫人伤感。可魏北忽然好难过,他依然没能从奶奶彻底离开的事实中抽离。

小时候奶奶跟他讲,楚霸王自刎乌江,何其悲壮。那戏词里念得声泪俱下,魏北却不太懂。他问什么是死了,奶奶说,死了就是不回来了。从此阴阳相隔,再也不见面了。

手里捏着信封,外人都立场。生活还是得继续走,魏北身边唯有魏囡与沈南逸。

沈南逸揽着他肩膀,说了句,没事。有我在。

魏北猛地嚎啕大哭起来,他紧紧牵着魏囡的手。沈南逸扔了烟头,全力抱住他。人再怎么成长,又有几个能平静地面对死亡。

他说我难过,又说后悔。魏北说再也没人这样爱我,再也没有人像她这样照顾我。

可他也毫无机会去回报了。魏北单手抓着沈南逸的前襟,哭得毫无形象。

沈南逸拍了拍魏北的后背,他轻声说不要怕。我照顾你。

魏囡抬头看着他们,那一瞬她感知到魏北和沈南逸之间的某种不同。是依赖,是感情,也是密不可分和无可替代。

她的年纪不足去全面认知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她是第三次见到沈南逸,却敏锐地知晓,从今往后他们将会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那天沈南逸对魏囡说,你可以叫我叔叔,也可以选择不叫我。

甚至等你长大后,可以选择像魏北这样直呼我的名字。

我叫沈南逸。

魏囡很聪明,但不够自信。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说我叫魏囡。你可以叫我囡囡。

他们两手交握之时,魏囡隐有直觉。或许因为魏北,她将会叫这个男人一辈子的叔叔。

仅称呼一事,以小见大。沈南逸手把手地教会了她平等、宽容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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