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必须吃饭, 也不必须睡觉,并不意味着神不需要钱。
只要完整的社会体系还存在, 生活在社会体系中的高等生物, 大概就都是需要钱的。
对异神来说, 比如购买遮风避雨的房屋需要钱, 绕过对异神的放逐令用假身份购房需要钱,或者就算是在荒山野岭里自己建一所房子来居住, 也还是需要钱。
除此之外, 还有社交方面的开支——比如贿赂为难异神的官吏,也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往往花费颇多。
神和人还存着不少共同之处, 比如需要娱乐消遣。就算是穷人也总会想找些乐子, 这又构成了另一笔开支。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赚到这些钱,在八大神祇的封地上比较容易,因为主神曾经下令异神不可踏足圣城, 但八大神祇并未限制异神进入自己治下的城池。
不过,苏斯最终也没有去善良之神的封地。
他知道八大神祇的打算——假若主神苏醒后依旧不肯放过他的话, 八大神祇会与主神展开谈判,直到说服主神为止。
那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在那段时间里,他可以躲在八大神祇的城中等待结果,就像人类世界进入别国进行政治避难的人们那样。
可他真的厌倦那种感觉了,他厌倦一切的绝望, 厌倦心灰意冷,厌倦悬而未决。
如果她还是恨他,就如她所愿好了。
反正他已然经历过其他神祇无法想象的痛苦,虽然那些痛苦仍旧让他心存恐惧,但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恐惧是不能接受的了。
他经历过荣耀与屈辱,经历过爱与恨,甚至经历过生与死。
他早已变得有点麻木了,不论他自己承不承认。
许多事他都疲于应对,或者疲于逃避。
于是,他选择留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留在了她的圣城。
在主神下令不许异神踏足圣城后,异神在圣城中的生存空间似乎为零了。
但实际上也并不是这样。圣城拥有更多的资源、拥有更好的机会,只要这些资源和机会还在,就永远有人愿意为之铤而走险。
这些在舍命赚钱的异神催生出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产业,譬如黑市里的拳击场。找乐子的神祇下注押输赢,异神则豁出命去赚一点微薄的收入。
这种生意一旦被圣城的执法者查到,相关的异神都会按照主神的旨意被处死,经营者也会被处以上千纪的监禁。但因为其中利润实在巨大,刀口舔血的人从来都有,至于执法者,塞些好处让他们闭上眼睛也没有多难。
苏斯辗转联系上了一位异神旧友,阿尔厄。早在几万纪前他们就是朋友,曾一起在神宫当过侍卫,后来主神放逐了异神全族,阿尔厄的合法公民身份被吊销,神宫的官职自然也不可能保住,就进黑市当了拳手。
现在在圣城的拳手里,他排行第一,赚得钱着实不少。但由于没有合法身份无法在银行开户,阿尔厄没什么心思攒钱,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二人约在了一家小酒馆见面,阿尔厄先一步到了,看到苏斯进门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摊手叹气:“今天绝对是我神生里最黑暗的一天——我来跟要抢走我的第一名的人喝酒了。”
“哈哈。”苏斯笑笑,二人拥抱之后,各自坐到了桌边。
阿尔厄显然满腹的疑惑:“你介意说说细节吗?就比如……你的翅膀真的没了吗?还有,你是怎么出来的?传言都说陛下对你下达了终身囚禁令——历史书里也是这么写的。”
“唔……”苏斯耸了耸肩,“翅膀是真的没了,别的说来话长。我其实刚从人间回来,还谈了场恋爱。”
“woooow。”阿尔厄听出他不想多提先前的话题,识趣地不在继续,转而说,“你确定要干这一行吗?你呃……没有翅膀了的话,会很危险。”
战斗力会很不对等,而且少了很多闪避的机会,会更容易受伤。
阿尔厄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觉得你留在圣城不太明智。不关你是越狱出来的还是用了其他方法……陛下恨你啊,一旦她知道你还在圣城……”
“只要我还在神界,就都在她的权力范围内。”苏斯淡声打断了他。
“……是的。”阿尔厄哑了哑,“你为什么没留在人间?对你来说,就算是还处于恐龙时期的时空都比神界安全吧?”
阿尔厄先前点的啤酒在此时端了上来,苏斯喝了一口,没有理会他的规劝,只说:“总之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吧,我缺钱。”
阿尔厄无可奈何,盯着几步外落地灯的幽黄光芒啧嘴摇头:“那我只能说祝你好运了。”
之后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苏斯都是在浓重的血腥气里度过的。
黑市的拳馆里永远都是这种味道,任何人的受伤都难以避免。好在异神的恢复速度很快,哪怕是骨折也可以在几天之内痊愈,普通的伤口大多不值一提。
在这一个多月里,神宫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传言在坊间流传开来。
比如,主神在恢复神格后神智昏聩,和八大神祇恶战了七天七夜,最终筋疲力竭地昏了过去,八大神祇才得以松了口气。
再比如,神宫在这场恶战中几乎被拆毁了大半,多亏建筑之神在恶战中没受什么伤,否则重建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行了。
第47天,苏斯的排名在黑市拳手里上升到了第三。
在他成为第二名后,就会和阿尔厄较量,阿尔厄为此早已叫苦连天了,顾客们倒都很期待这一场比赛。
“那个曾经打败了武力之神的凶兽的异神……”
“听说曾是神宫的侍卫长?”
这是黑市里交口相传的评价。
但在第48天,苏斯在和第二名的比赛中输了。对方为了守住名字打红了眼,手生生抠入他背后的伤口里,他当场疼昏了过去。
被吵醒时已是深夜,他在自己的房中。
——房间是拳馆提供的,不收房租,但每场比赛他都要被扣掉一半的酬金。之所以没再赚到钱之后搬出去,是因为拳馆会打点附近的守卫,避免他因为异神身份遭到拘捕。如果搬出去住,他就要自己处理这些事情了。
苏斯觉得有点头疼,应该是有些发烧。但不要紧,以他的康复能力估计最多明晚烧就退了。
可外面的吵闹声让人安歇,苏斯锁着眉头侧耳倾听,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还有拳馆老板惊恐的叫声:“你们不能这样,我将近一半的收入都用来讨好你们了!”
然后就是气势很足的呼喝,还有拔剑的声响,很像守卫闹出来的动静。
收了钱又翻脸不认人么?
苏斯从床上坐起来,走到房门口拉开了门。
楼道中,拳馆的所有人都正被驱赶着前往大厅,苏斯看到了阿尔厄,阿尔厄咬牙切齿地咒骂:“妈的,早知道还不如搬出去!”
苏斯在气势汹汹的守卫赶过来前,自行顺着人流向大厅走去。
他是比较靠后的一个了,身后只有几个断后的守卫。其实他可以杀了他们然后逃出去,但他回头看了看——算了吧。
假如他们要执行主神的命令处死违令的异神,他所面临的也不过是死亡而已。
没什么可怕的。
他都死过一次了。
直至走进大厅,他发现所有人都跪着。
拳馆的老板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整个人颤抖如筛。苏斯从没见过他这样,因为他一直是个很圆滑的人。
他在发烧带来的思绪卡壳中缓了一缓,目光才从老板身上移开。
——然后,在守卫上前踢他的膝窝的同时,他看清了大厅尽头正看排行榜的人。
他的心绪凝滞了一瞬,提步向前走去。
“……苏斯!”在他路过阿尔厄身畔的时候,阿尔厄压音试图喊住他,他没做理会:“陛下。”
凝视着排行榜的人怔了一怔,缓缓地转过头来。
高贵、优雅,且极具威严。
苏斯屏息,手中幻出了那把几万纪前她给他的短剑:“您是来找我的?看在人间经历的份上,如果您依旧恨我……”
在他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卫上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苏斯识趣地停住了脚,将剑柄递向她:“请直接杀了我,别再让我回禁地了。”
主神低垂着眼帘,面上没什么表情,一步步走向了他。
拦着他的侍卫低头退到了一边,她接过了他的手里的剑:“但如果我一定要你回禁地。”她的视线从他面上缓缓睃过,“你也没有办法,不是么?”
苏斯眼底轻颤,转而却笑了声:“是的。”
主神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几步外的侍卫:“让其他人都出去。”
大厅里立刻开始了一场清场,人们惊恐地嘈杂地被侍卫们驱出去,胆子小的已经哀嚎着求起了饶来。最后一名侍卫退出去后,关上了大厅的大门,只余两人的厅中霎然安静无声。
主神似乎心情很复杂,又静了半晌,才吁着气抬起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奥诺尔的一切、你的一切。”
苏斯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弧度精巧的薄唇浅抿了一下,又松开:“你说得对,相较于几十万纪的光阴,23年人生的记忆只是弹指一瞬。”
苏斯又点点头:“我知道。”而后他再度看向她,“但不是我干的。”
真可笑,在长达15000纪之后,他还在重复这一句话。
可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但这一回,主神说:“我知道。”
“?”他一怔,她的神情突然而然地变得局促,在这种局促的驱使下,她的手指不自在地捻起了袖口:“我刚才是想说……”
她打量了他一眼,又别开了目光:“时间的长短并不能决定一切。”
她想了很多天了,那些血腥扭曲的过往,让她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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