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奔跑呢？

是谁，试图逃离着谁呢？

……

终于，尘埃落定。

终于，故事迎来了终焉的瞬间。

***

离了病房，沿走廊一直走，扶栏杆下了楼梯，继续向外，迎面是一弓蔚蓝的天穹。

苍穹之下，空气酝酿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偌大的草坪间，有数个孩子追逐嬉戏，数个妇人相伴交谈，亦有人在放风筝——生着灰蓝色羽翼的老鹰风筝和挂着条条红色丝带的蝴蝶风筝在碧蓝的穹顶间翩舞翱翔。亦有人在风筝之下，数个友人摆好了面包、饮料、零食，草坪上铺就一张黑灰格子的薄毯，彼此唱笑进餐。

许佳半环视周遭，再一瞥刘颖：

“这里有人吗？”

“克隆人也算？”（刘颖）

“克隆人不算。”

“有。”刘颖眨了下眼，抬手一指更前方被一位护士推着轮椅缓慢前行的老人：“他就是。”

“……真没想到，你们克隆人也有自己的生活。”

“生活？”刘颖歪了下头。

然后便是笑：

“我们是没有生活的。你以为这些草地上的人，他们是因为自己想做才做这些事的吗？”

“不然呢？”许佳反问。

“方圆一千米以内，人类只有三个。其中一人是喜欢拼图的十一岁孩子，一人是我指的那个老人，最后一个则是你。”

“这就没了？”（许佳）

“没了。”

如此说着，刘颖继续前行。又在走出几步后，回头目视许佳，示意他继续跟上。

她悠悠道：“我也好，他们也好，我们存在的宗旨就是为人类的福祉服务。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大的草坪，倘若只有那位老人一个，难道不会显得太孤单吗？所以。这里的医生、护士、病人、妇女、孩子、甚至是医院外途径的路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由克隆人组成的。”

“可是你说过人类还有几千万！”许佳惊得险些气结：“你们才两个多亿！你们怎么能拿出这么多人手照顾这么一个老人！”

“准确地说，是三千一百五十万零五千零四十人。”（刘颖）

说这话的时候，刘颖面色不变：

“但是，这之中有两千九百二十一万零五百人自愿永远生活在虚拟世界中。所以，我们设置了专门机构保存他们的身体，这样他们就能在虚拟的快乐中获得所谓‘有价值’的人生。”

“这是犯罪！”许佳脱口叫道。

“这当然不是犯罪。事实上，这是一种慈悲。缺乏生存压力的人类只会徒劳走向死亡。”刘颖眨了眨眼：“或者依你的逻辑。既然活着本就是走向死亡的一场旅行，那么选择该如何活着，理应尊重个体的自由意志——这既是自由，也是仁慈。”

“但、但活在虚拟世界里？”

许佳惊恐地看向四周，他试图快步跑开，却只迈出了一步。

他咬住嘴唇，撕下了嘴上的一小点唇皮：“我该不会也活在虚构的世界中吧？”

“你想听真话？”（刘颖）

“真话。”

“不是的。”于是，她摇摇头：“我可以保证，你的人生、你的经历，及至你此刻所感受到的一切，它们都是真实发生在你身上的。”

“那我从前经历过的呢？”即便明知道对方可以肆意撒谎，许佳也还是不甘心不问。

“我保证，你从前或今后的人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刘颖诚挚地盯着许佳的眼：“你的确来自过去，这里也的确是未来。你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这点我可以保证。”

“……我该怎么相信你。”

许佳却知道自己在追求无意义的答案。

所以，他只是摆弄着手指，更只是在意识到这一举动是徒劳的之后，长叹一声：“好吧，好吧。”

他叉着腰，埋头赌气站立：

“也只能如此了。”

“我能问他几句话吗？就是，交谈几句。”

“这得看他的想法。你要知道，无论你还是他都是人类——我不能因为一位人类的要求冒犯另一位人类。请你谅解。”（刘颖）

“是、是。我谅解。”

如此应和后，许佳便再往四周看。楼房也好、楼宇间的窗户也好、草坪也好、那些嬉笑玩耍着的人们也好，看得时间久了，他就愈发从这份不真实中，感受到了近乎于恐惧的战栗之情。试想想看，生活在这种世界的人，多像是被设定好固定参数的单机游戏里的角色啊！

他阴郁地移开了视线，却忽听得刘颖说：“他同意了。”

“啊？”

“他身边的克隆人问过了，他同意了。”刘颖道：“而且他说，他也想亲眼见识一下真正的时空旅行者。”

“真正的……难道说还有假的不成？”

“在虚拟世界中，一切皆有可能。有时可以是统摄万民的国王，有时可以是率领大军的名将，有时可以是飞天入地的仙人，有时还可以变成所向无敌的英雄。”一边说着，刘颖一边示意许佳与自己同去：“假如性爱的快乐阈值是5，虚拟人生的快乐阈值可以达到500.”

“这是什么？统计学的数字？”许佳随口一问。

“是文学意义上的夸张。”（刘颖）

……

离得近了，刘颖便和那个护士走到一起，将时间交给了许佳和那位老人。她们俩的存在令许佳很不自在，可顾虑到安全，他也只得忍住了……这老人眼中闪烁着与寻常老年人截然不同的童真色彩，这令许佳感觉更不自在：

“你好呀，老人家……”

“我是老了。”老人啪啪拍了几下轮椅的把手：“可我还得活几十年！你管我叫老人家，可你其实是从过去传送来的吧？”

“传送？”许佳稍一惊讶，却很快适应了这位老人的形容方式。

“嗯，和传送可能有点儿不一样。我是被困在了……一个地方。外面时光荏苒，我却留在了原地。”

“你太好了！”老人叫道：“活的！竟然能让我看到活的！”

他勉强直起腰杆：

“你说自己是时空旅行者。那就是，在你们的那个时代——过去。也就是世界大战之前。这可太棒了！”他激动得像个孩子：“世界大战前的游戏我玩过！我在里面当过资本家，小时候过得那叫一个苦！得一个接着一个任务做。可等开了股票系统后，人生就直接进入简单模式了！”

“啊、啊？”许佳听得哑口无言。

“这个我熟啊。先手攒下一笔启动资金，然后在2020年底入市迎接牛市，所有的股随便买！买到就是大赚！之后靠着这笔资金做什么都行。我最喜欢的玩法是走电商国际贸易路线，当然了，黑手和宣传是必须点出来的技能，多余的钱可以投到电影业里面去。等差不多四五十岁了，这时候将钱一股脑投进游戏业就行！我玩这个可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可惜活在这个无聊的时代——要是能让我穿越回你们那时候，要不了二十年，我准能成为世界首富！”

“还有征服路线和外交路线。这些都太无聊了。你也知道，我是种田流玩家，只有不断累积的资本和不断建设起来的高楼大厦才是能力的象征。”说到这儿，老人向许佳俏皮地眨了下眼：“你们那时候真是太菜了。为什么一定要搞世界大战呢？换作是我，强制搞资源再分配就好。那些穷鬼就该饿死。再把强制生育理念点出来，直接走联合国外交路线——我记得是叫这个组织。这我在游戏里也见过，我太熟了。”

“啊，啊、呃……不是这样的。你理解的，和我所在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许佳胡乱摆手，他实在被搞糊涂了。

或许是老人活得太自由？又或许是自己活得太愚蠢？……不对！这根本就是对方完全不理解自己那个时代的错！

“其实我觉得，呃…你就算穿越过去，也肯定做不成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们那个时候的人也有我们那时候的苦衷，而且我们的时代和你理解的不一样，所以……”

“漆咚呛、漆咚呛！”

老人忽地高声叫了起来：“漆咚呛！我不想再聊了！你告诉他，既然他不同意我，那我就不想再和他聊了！”

“……还请您多忍耐。您自己不是也说，想看看真正活着的时空旅行者吗？”（护士）

“我看到了！嘿，他真的挺有意思的。”

老人一挺身，竟又稳坐着轮椅，且不再胡闹要求终止谈话了。

……但只这短短一会儿功夫，对许佳来说，却完全是一场令精神世界天翻地覆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