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秋天来得很猝然,也很短,也很讨厌。就像一场莫名其妙的艳遇,对象是一个阴沉的瘦脸瘦高人,吸引力到是很致命,但被吸引的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又分开各走各的方向了。
秋天就是这样失魂落魄的。身体里面似乎还有一点点夏季热度的小火苗,却已经被秋天那一场又一场的降温雨,下成鬼火了。更别提经常被打湿的鞋子衣服,黏在身上让人分外恼火。
每到这个特别有湿润发霉感的短暂季节,自己点过几次豆腐来吃以后,郑清茶会将之前剩下的豆渣沥干收集起来。这东西,在农村多了也就是喂猪,在城里,到也算是一道奇异的美食。豆渣能成堆之后,用一个圆盅盅搪瓷杯盖子反扣过来,用压饺子皮的姿势,将豆渣压成五六个丰满的圆饼子。再将圆饼子排排好,放在洗干净的篾条席子上。那席子一般是旧物改下来一块,废物利用。再将放着豆渣饼的小席子,放在碗柜顶顶上,用一个大筲箕盖着将它们全部保护起来。这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培养场。
于是在这个城市短暂得不需要去热爱的秋季,林家两姐妹最盼望的,是热喷喷的干香,那是豆渣转世投胎暴烈的魂。她们每天都眼巴巴地去查看培育中的豆渣饼。终于有一天,林琅通告全家,欢天喜地的:“长霉了!长霉了!”林琳跑过去,让站在板凳上的林琅下来,她站上去看碗柜的顶部:妖怪的食物长出来了,每个圆饼子都看不出来真面目了,上面长出来一两寸高的白霉。
这个时候人类还不能碰触。再等着,等着,有一天该林琳查看,她拨开筲箕看了再看一眼,转头对站在下面的妹妹报喜:“倒霉了!”
霉倒了,就可以吃了。即使是这样一个倒霉到家的食材,你若是真诚待它,它也会回报你最好的滋味的。就像那些传奇故事中的落魄之人,遇到伯乐之后的大放异彩。
去掉霉,切成块。可以煎着吃,煮着吃,炒着吃,蒸熟了凉拌吃。
遇到父母是食物杀手的家庭,这东西难吃得满口钻。上辈子修行好,托生到了烹饪高手的家中,孩子们对豆渣饼的感触就是:“虽然豆渣满口钻,却也是钻得满口香。”
林家的豆渣饼都被认为是好同志,所以得到了好待遇。林大容亲自上阵,选了好老姜乖嫩蒜切成碎粒,在油锅里中火爆香,下豆渣饼块,翻熟后加盐、撒上红绿辣椒丝,铲几下,起锅。这样炒好的粗加工菜肴,可以配肉丝、配蔬菜……配各种可配之物,随心加工。可以在无人想下厨的时候,直接热来下饭,刚起锅的时候吃,热烈的浓香满屋,引来隔壁多少恨意。
豆渣饼的热香,是夏日残留的最后一丝热度。待吃完了,林琅觉得整个秋天都是灰乌央央的,走在学校的走廊只感觉压抑,那是解放前就修好的大教学楼,走廊里高高的,阴阴的,回声也很空灵。跟姐姐眼神道别,走到自己的班上。打开课本早自习。看到最近当了副班主任的武老师,在门口往教室里看,那眼神,似乎在看自己。
林琅好奇地对视过去,体育老师索性摆着老师架子走进来,说:“林琅同学,出来一下。”
走到几乎没有人会路过的走廊死角。
林琅:“武老师?”从未见大哥哥一般的武老师如此踌躇。
武老师抬头望望四周,确实没有其他人经过。压低声音说:“林琳是你姐姐?”
林琅点头,不解为什么武老师要问自己这个众人皆知的事情。
武老师再抬头看看,终于说了:“林琅,你姐姐很优秀,你也很好。我跟你说件事,你们家要早想办法。但你们家不能对外面任何一个人说,明白么?能做到么?”
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如此严肃的场景,林琅觉得脖子有些沉重,还是努力点了点头,咽了一口水。
“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老师也会担很重的责任的。”北方话在说这些戏剧化的语言时,显得格外郑重。
林琅深深地点个头,有些惶恐地看着兄长般的老师。
“我前几天看到你姐姐的审查资料上,学校这边有人批示的是:该生父亲曾加入伪军第一师和四十九师及川康盐务处,并参加过‘青红帮’和‘国民党’。现在重庆机械厂工作,表现一般。该生伯父一家曾在日本多年,后回国,海外关系复杂。建议不录取。”
林琅脑袋里顿时就“轰”了。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看到武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继续小心嘱咐着。老师说的这些关于父亲的事情,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即使单纯如她,也知道这些背景,对于一个生活在新社会的家庭中,意味着什么。
“我也是偶然看到你姐姐的资料,想来,你的估计也是一样的,但你明年的政审只要不是这个老师做,不一定会写‘建议不录取’。所以当务之急是解决你姐姐的事。你回家跟父母说,早点想点办法,这样的政审即使考上了,也不一定能读到大学。或者不一定非要考大学,或者做点其他什么事情。毕竟政审这一关还是很重要。我跟你说这事,一是拿你当妹妹,二是你姐姐是高三年级里最好的学生之一,可惜了。你家人知道就可以了,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武老师也很可能被抓出来。知道么?这是很严重的事情,一定要保密。知道不?”
在武老师略带焦虑的眼神之下,林琅咬着嘴唇狠狠地点了个头。有些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一天上午,讲了些什么,似乎都不太清楚。一直到中午放学,她在教室门口等着林琳。看着笑靥如花的姐姐,从人群之中走过来。
“林琳……”
“嗯?”
“你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呢?”
“当然是像萧峰那样,上大学,建设祖国。”
“别的呢……”
“没想过!哈哈。”
“没想过,做别的呢?”
“……没呢。难道像爸爸妈妈那样,做炊事员和清洁工,老是看人家脸色?”
“爸爸妈妈哪里只是炊事员和清洁工了,你见过谁有他们这么受欢迎的么?咱们家那片儿,有谁不喜欢他们。”林琅很不喜欢姐姐这样说自己的父母。再说了,工人阶级就是国家的主人,林琳的思想太狭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琳也觉得有些失言,便先退了步。
“……我也没有什么意思。”林琅低下头走路,也不再说话。
林琳以为妹妹又是小心眼生气了,便也由得她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琅竟然没有说得出口。在家主事的从来轮不到她。一下子知道了影响家庭命运的大事件,让她有些恐慌。
于是又是上学,浑噩的一下午。
到晚饭的时间,她看到饭菜就堵得慌,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巨大的秘密胀死了。必须倒出来。于是忍着,看大家都快吃完了,于是便一个字不改地,将武老师对她说的话说了。
家里一片寂静。
林琳瞪大了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再看着父亲,微张着嘴不敢相信。
郑清茶放下筷子,看着丈夫。
林大容也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林琅,又看着林琳说:“林琅她们老师说的,都是真的。以前一直没有跟你们提家里之前的事,是觉得没有必要。但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爸!”林琳突然带着哭腔一声叫父亲。脸涨红了,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我怎么办啊!读不了大学怎么办啊!”
郑清茶突然站起来,关了大门。
木门哐当一声。林琅之后想起来,那一声门响,似乎是个信号,代表着,那些清新美丽,朝气蓬勃的小时光似乎从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暧昧氤氲的迷茫。
“谁也不能说出去,不然害了武老师。”郑清茶面无表情,看着两个女儿。然后利索地将桌上的碗筷剩菜,全部收到厨房去了。
林琅低下头,林琳咬着嘴唇,眼泪开始打转。
“这些事,我自己的没有办法藏起来,曾经跟厂里的领导交待过,可是你大伯的,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林大容自言自语。
“他们是谁?”林琅突然问。
“他们……学校的组织和领导吧……是不是派人去湖北调查了……”林大容空洞地回答道。
“组织?什么是组织,组织就是领导么?厂领导?学校领导?那到底是哪个人这么写的呢?”林琳满眼都是泪水和恨意,眼睛发红。
林琅突然发现,自己的脑袋就空白了。原本明媚的世界,突然露出黑色的一面。如此的空洞,让你即使愤怒,也找不到明确的方向,太可怕。
林大容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儿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拣了一个好分析的回答到:“应该是学校领导吧。”
林琳崩溃中:“学校领导?为什么呢?我一直在学校表现得很好啊,成绩也好,林琅也很乖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写呢?到底是哪个领导呢?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问题,只有母亲在忙碌。
郑清茶已经搽干净了桌子。端来家里的老茶壶,四个小杯子。用茶瓶倒了水混了中午泡过几开的茶,又给每个人到了一杯淡茶出来。
静谧半晌。
“也不是一定就不会被录取,不是说只是建议么,姐姐如果成绩够好,可能还是会被录取吧。”林琅小声说,眼神往着其他三个人,寻求支持。
林大容看看小女儿,叹口气,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但是可能性很小吧!”林琳眼眶的泪水已经干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愤怒和不满。她的脑袋里正在天人交战,如果考不上大学,自己是不是只有做一名女工,不,可能连女工都不能做,而是像别人那样,顶替母亲的工作,或者,到其他厂去做女工,毕竟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厂区中,走出这个厂区,又是另外一个巨大的厂区,对她而言,生活空间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班组、厂区、厂广播构成的。正是因为想逃脱这一切,她才想考大学,想过不一样的人生,至少不要过父母这样的人生。
“林琳,考大学这个事情,确实是父母连累了你们,按道理来说,你爹之前是啥子样子,跟你们没有关系。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想你,还有你林琅,从今天开始,把自己当成个大人。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世道是乱,家里多少亩的田,多少间大房,说没就没了。就做炊事员,就做清洁工,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要活下去。现在世道稳得多了,对我来说,只要你们三爷子过好了,我就好了。但你们还年轻,如果想要什么,就努力去挣,但挣不挣得到,有时候看命。如果你们以后出去过自己的生活去了,好的话,不回来也没关系,如果不好,我和你们老汉儿,一直在家里等你们。”郑清茶说完这一大段话,端起微热的茶杯,闻到茉莉花茶好香,喝到嘴里,便宜茶叶,还是有一点苦,一点涩的。买不起好茶叶,苦茶叶,也就淡淡咽了吧。
一段话,说得两个女儿,竟然无声息地哭得稀里哗啦。连林大容,看自己妻子的脸,也很有些动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