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老了,而你却还如此年轻。再一次,在春日淡薄的阳光之中,让我着魔。
陈队长自以为已经活得自如轻松了,这个快到五十的男人已经掌控好了自己的小天地小生活,孩子已经各自婚嫁,他只需要扮演好队长这个角色,让管辖范围内的一切不翻天,便可无为而治,舒心到老。
之前的那个林琳对他而言不过是重庆来的不安定因素,他也一直在暗示到明示告诉小白菜两口子,要么把这姑娘赶回重庆,要么赶紧说户人家把她嫁了。这样如玉的一个美人放在这样的村子中,就像随时可能会滚下来山来的大石头,至少他已经观察到村里几个光棍儿的心思已经焦躁好斗起来了。
他却又是极其认可太太婆的,虽然从未说出口,太太婆代表着生活之外其他的一些存在,不只是在山坳间上下摸索求食的动物本能,太太婆是村里隐秘的神的代言者。更何况,对他而言,太太婆身上寄托着对朵儿的记忆。虽然那些记忆远得就像前世。
在别人看来是疯言疯语,听进去的人却觉得是隐喻的将来。林琳和朵儿从外观来看是一点都不像的,除了左边耳朵后面的那颗红痣。他是在林琳身后,一前一后准备走出太太婆的门槛时看到的,正在对那颗痣似曾相识,耳朵里却飘进了那句苍老而熟悉的问候:朵儿,海儿,你们去玩啦。
他却被自己的着魔给弄呆滞了,从陈队长的角度出发,他不能做任何事情。二八佳人只能配二八少年郎,自己一个老头子。然后他却发现,陈队长这个角色,之于他而言,就像一个用了多年的木偶,看起来坚硬,里面的木头已经开始裂缝了。那些木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旁人听不到,裂缝却在逐日长长,青年石匠陈海际,黝黑少年海儿,从那个裂缝中一点点挤出来,挤眉弄眼,朝着他,指指点点,让他去看林琳的方向。
他发现自己在避免看林琳,正是此刻,他发现自己在不可抑制地想要去看这个白皙的姑娘。他让她在记工分,他不看她的脸,却一遍又一遍检查她的字迹,亦如那字迹就是姑娘的臂膊,手指,耳朵后颈子上白皙的皮肤,一缕黑色的头发轻轻挂在那里,有风吹过,那一颗红痣露出来,像对他笑。
他快要被自己的幻想给弄崩溃了。
陈队长决定自救,上县里,去给领导汇报工作。
小白菜也在问林琳到底作何打算。
林琳沉默地摘着菜,催得急了,只回答说:“姐啊,我没地方去。”
小白菜赶紧补充说明,自己没有赶她走的意思。表白完了,一时间倒也不好再催。远在异乡,两人相携活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到有些像亲亲的姊妹了。加上自己身怀六甲,林琳在身边给她很大的帮助,她打心眼里也不想这个妹妹离开。
小白菜突然想到,自己男人的堂弟正月似乎最近常常来串门,不如,就做个妯娌好了,这样一辈子都在一起了。
等陈队长回到村里的时候,村里人都在谈论林琳和正月可能的婚约。“崩”地一声,陈队长发现自己的小幻想破灭了,那泡沫爆破的力量弹在心上,还是有些痛。但这痛,正好制止了裂缝的继续生长。
然而事态突然急转而下,林琳的不置可否和正月的喜上眉梢并没有持续多久,正月的娘抽了个大中午跑到废旧祠堂前的广场上,好一番发作,让村里人了解了一个神秘学方面的林琳。
在正月妈花白头发飘扬和唾沫星子乱飞的呼天抢地中,村里人大概知道了,林琳就是个克夫的狐狸精命。她说自己专门找小白菜要了林琳的生辰跑去算了,说她命带桃花煞,伤人伤己,虽不至于把男人克死,却能吸了他的健康精气,像个老头。还说她坐的是偏官,第一段姻缘肯定要散。要娶这样的媳妇进门,老太太大大地喘口气,接着说:“除非我死了!”
“哟,谁算的,还准呢。”林琳听到以后评价说。
这事一黄,等于断了林琳在这里的婚姻路。陈队长听闻的第一刻,竟然发现自己在笑,紧接着,他暗自低喊一声:“要遭。”心中那裂缝,又开始咔咔作响了。
小白菜的丈夫好死不死在她快要临盆的时候出了趟远门,走之前赌咒发誓地说在算好的日子之前回来,娃要出来却是不等人的。
丈夫不在的时候,小白菜和林琳睡一个床。一个大肚子就像小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半醒不醒的,她突然感觉到下身在流水,流很多水。翻身坐起来,更多睡流出来。她赶紧喊:“琳子,琳子。”
林琳一个翻身坐起来:“姐,怎么了?”
小白菜:“破水了。”
林琳一个激灵:“提前了?!”
小白菜:“嗯,快去叫产婆。”
林琳站起来麻利地穿衣点灯:“姐,你等我,不用怕,先流水的还有一阵,不比先落红的。”
小白菜到笑起来了:“老娘两个牢都坐过,怕个锤子。”
面对如此彪悍的产妇,林琳到也镇定了。
家里只有一盏灯,林琳找了个长颈的白酒瓶子,系了绳子,揉了一块烂布塞瓶子里,到了些煤油进去,点燃烂布就出门去了。
产婆家在村子那头。月光很亮,绕着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的田坎,路过瘸子家,经过刘嫂院子,绕过队长家的大门,超近道直接穿过一片荒地,就会走到产婆家的院子,院子里有棵高高的梨树,很好早。
她却发现自己在荒地上绕啊绕却怎么都绕不出来,抬头看月亮都戴上模糊的草帽了,心里直慌,怕小白菜一个人在家出事。酒瓶灯越来越弱,荒地上的野草和野树,被风吹得哗哗的。那大白天明显不过的道路,却怎么也带不到她去正确的地方。
慌了,身在异时空的不知我是谁。深一脚浅一脚不敢慢了速度。平底鞋竟然也崴了脚。一股泪意冲到鼻眼之间了。
“汪!汪!”两声狗叫,突然打破了这虚幻时空的魔障。
“谁?!”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紧随其后。
如天神降临人世,混沌自有搭救。林琳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陈队长的声音。这时她才注意到,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发白。所谓有缘人,不过是在你需要的时候,他真的如天神般出现在你的面前。而陈队长凌晨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夜不能寐,不如牵狗出来巡村。
等找到产婆,林琳背着她的工具走在前面,正准备又抄近道从那片荒地回去,产婆伸手拉她:“姑娘,你大晚上的,从这片坡坡来的?”
林琳说:“是呀。”
“呵呵呵呵,也只有外村人才敢夜里走这片坡坡哟。”产婆一副看到人家鬼打墙,自己很开心的样子。
“为啥子?”
“那是老早以前就在的一片荒坟啊。晚上哪个感走那里哟。那里有鬼引路哟。”
林琳瞬间觉得自己十几年的无神论教育,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挑战。
值得开心的是小白菜顺利生下儿子,对于一个娘家无靠又生活在农村的女人来说,算是大大的加分了。
林琳在看到新生儿的那一瞬间,心一紧,想起自己那几千公里以外的女儿。然后她扯掉念想,抹开已经掉出来的一滴眼泪,当仁不让地开始照顾小白菜的月子来。
走到床前,问小白菜想吃什么,却看到这个从来不哭,只知道笑的女人,眼中朦胧,也带着泪意,看着自己旁边的新生儿。
看林琳闻讯的目光,小白菜又笑了,“没想到,我这辈子也能当妈。我妈不要我,是把我送出去了的,还不知道,该怎样当妈呢。”
林琳心里软到又想哭,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没有妈,说不定才能当个最好的妈。想吃什么,家里有的我就给你做。”
“荷包蛋面,蛋要煎的。”
“好啊。”林琳转身准备去厨房。
“回来,好个屁啊。”小白菜喊到。
“泼妇,到底要干嘛。”林琳回身问。
“要煎成荷包样式的荷包蛋。”小白菜说。
“啊?什么意思?”
“就是煎蛋的时候,把蛋对折过来成一个钱包的样子。”
“噢,好。”
“还有。”
“面里面不要葱,但要葱油。”
“好。”林琳又准备转身走。
“唉……”
“干啥子?”林琳问这位麻烦的月母子。
“你不问我为啥这么麻烦?”
“为啥要这么麻烦呢?”
“我妈把我送给别个之前,就给我做了一碗这样的面。”小白菜说。
煎蛋的时候林琳把火控小,蛋打进去以后煨得嫩嫩得有点型了,赶紧用锅铲来个对折,获得一个完美的钱包形。蛋舀出来,锅继续烧,再把滚烫的油到在堆满了葱花的土碗中。琥珀色的热油缓慢落入绿色的葱花沼泽,冉冉升起的灵魂,那是鲜香热滑的葱香。再拿来酱色的咸菜,煮熟的金色玉米粒,摸了几颗红皮花生,都细细切成小颗粒,铺陈海碗底部,放盐,放一小坨雪花白的猪油,点几滴醋,躺上几片撕成长条的熟白菜叶子,最后倒入炼好的葱油,将一切作料串联起来,等待雪白的面条,进来裹挟一身层层叠叠的滋味儿。
端给小白菜的时候,林琳说:“等以后作料齐全了,我给你做更好吃的面。”
吃着吃着,小白菜发现碗底的翘头还真多,抬头说:“我妈当年做的可没你做的这个好吃。不过吃碗面,至于这么讲究么。”
“越是简单的吃食,越要讲究呀。”林琳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