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琳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突然就发作了,算起来还差一星期才到时间,林大容和老何抬着家里的单人凉板把她送到医务室。郑清茶让琳琅跟男人们一起先去,自己在家收拾要带去的东西,嘱咐琳琅有什么新情况或者需要的东西赶快回家来,又嘱咐建华在家守着。那时候穷人家的女人一般都是自己在家生娃,郑清茶就自己是在家生的双胞胎,下身撕裂差点大出血丢了性命,后来还是得送到西医院去抢救回来。于是她一早就拿定了主意,林琳生娃一定要送到医务室去生,至少安全。
男人们抬着林琳到了医务室,却看到这里的人比他们更兵荒马乱,走廊上的木条长椅上搭着件血红的衣裳,旁边蹲着一模糊的老夫妻,抱头在哪里嘤嘤地哭。
林琳的呻吟声引来了工作人员的人的关注,赶紧打开一间病房,急促地喊到:“只有在病房里生!手术室李医生在抢救人!我去家属区叫王医生!先把产妇抬进去躺倒!”
生孩子是个渐进的过程。老何陪林大容在巷道头等着,突然发现蹲着哭得没有声音的老两口居然是熟人——就是刘五娃儿的双亲。在手术室抢救的,竟然是刘五娃儿和他亲二哥。他家父母对着老何哽咽地说:“为啥啊,为啥啊……不就是条内裤嘛。”
问缘由,说是刘五娃儿要去澡堂洗澡的时候,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换洗内裤,最后在二哥的衣柜里面找到,他跳起脚脚在那里骂。二哥轻描淡写地说收错了,让他自己拿回去就行了。结果刘五娃儿一句话直接让他哥抄起了菜刀。
他说:“我他妈害怕得你和六娃子的脏病!”
最后的结局就是亲兄弟把对方互相砍在血泊之中。
林琅刚好和母亲一起来送东西,听完这件事她怔住了,放下东西找了个没人看到的角落,坐下用手掩住微微张开的嘴巴。一切都是她的错,她的错,她在大众广庭之下,将那个要命的秘密宣扬了出去。果然就要了人的命了。
黑暗中,另一个林琅讥笑着自己的伪善。她问:“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说么。”
这个静默而痛苦的林琅想了半天,回答道:“会的。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黑暗中的林琅得意地笑了。
李少行从抢救室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估计是半夜,这个时刻,整个医务室两层楼几乎灯火通明,能来的人都来了。两兄弟的父母懦懦地站起身来,看着李少行,他顿一下走过去,告诉他们早已知晓的那个情况,二哥去了,刘五娃儿活下来。那女人一下就晕死过去了。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李少行说:“把阿姨抬到病房去躺一下,注意观察。”另一个同事说:“不行,郑嬢嬢的女儿在病房生孩子呢!来,扶好,我去抱床被子来,先在长椅上躺一下。”
李少行顿时就懵了。
他往病房那边走去,果真在长椅上看到守在外面的郑清茶两口子。病房里的灯光比走廊上亮,一个女人开产道时痛苦的声音从里面尖利地刺出来。他想去问,几点来的?多久了?顺利不?医生是哪个?却怎么也走不上去。
只得踱回自己办公室,推开门,走进去,没开灯,坐在黑暗的藤椅里。透过门缝望过去,隔着一条走廊的距离,就是生死契阔,人海茫茫。
黑夜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了,但到了凌晨6点,一声婴儿的啼哭,如阳光驱散了每个人的担忧。
李少行眨了眨干涩的眼,站起身,从门缝中往外望去,王医生微笑着走出来,说:“是位千金,母子平安。”后面护士手上抱着个襁褓,人人都喜气洋洋。
心里一颗石头落地,隐匿的父亲却悲喜交加,不知是笑是哭。
林琳说:“爸,您给取个名字嘛。”
“叫八宝吧。林八宝。”
郑清茶满心欢喜,说,“八宝好,八宝粥,八宝佛,都是好东西哎。”
林家人就这么自然地接纳了这位新成员。或许是因为年月阴冷,有这样一个宝贝,更能唤起人生活的热情。而周围的人,因为刘家的血案,更无暇也无心来嚼舌这一个小娃娃。没有人再提起,她父亲是谁这个话题。
只是林八宝已经两个多月了,瘦瘦小小的,眼睛很大,特别像她妈,有几根小头发,发黄,像她姨。林琳奶不多,还特别清。郑清茶每次做饭都念叨,这油水太少,怎么发奶。小孩子吃不饱,怎么可能长胖。
虽然瘦,娃儿却一直在长,时刻提醒着一家似乎不再改变的成年人,时光在走。
在又一个阴冷的重庆初春即将过去的时候,建华成为了家里的英雄,几年下来,少年身材虽然没有成为肌肉男,却也骨骼强壮了起来,有了个小男人的架子。他端了个破搪瓷钵钵,里面浅浅一层水,挤了十来条瘦小的冬天鲫鱼。这就是少年在一整天休息日的成就,只因为听他姨妈说,鲫鱼稀饭喂婴儿最好。
郑清茶脸都笑灿烂了,连连感叹,这个儿好,好儿子。林琅更是把少年夸得像花儿一样灿烂。林大容把鱼清理好,直接舀了清水煮着,到煮得鱼肉有些分离了,两口子拿了块纱布把浓汤滤出来,纱布里包着的鱼肉和刺,被郑清茶拿到窗边坐下,拿着筷子一朵一朵地把鱼肉给摘出来,丢在之前装鱼汤的大碗里。
林琅看她妈摘得实在辛苦,上前要帮忙却被拒绝:“这活儿年轻人没耐性,做不了,鲫鱼刺小,混进去孩子吃了了不得。”
外婆就这样眯着眼睛就着窗边的光,将能拆下来的鱼肉,确保一根刺都没有地全部拆了下来。和着鱼汤和肉,将煮得差不多了的粥再小煮一下,什么都不加,即成对婴儿最好的鱼粥。
待那丫头饿了,饭也温温的了,一家人期待地看着外婆将搪瓷小勺咬着的鲫鱼粥送到她嘴边,吧滋吧滋地,小婴孩愉快地接受了。林琅在旁边看得大摇头:“这鱼什么作料都不放,很腥啊,她竟然吃得这么香,是小猫变的么。”
林大容则在旁边喜滋滋地说:“得谢谢她舅。”
她舅舅在旁边喜孜孜的。
日子越发过得紧,特别是对林家。
八宝总是瘦虾虾的,但郑清茶还是叮嘱建华,虽然已经开了春,也不要再去弄鲫鱼。重庆冬春的水极阴冷,伤骨,年纪大了才知道痛。
建华却像个青春期的魔术师,总想以自己的力量,给这个家庭带来惊喜。他数学成绩特别好,于是以此为诱饵,去搭上了班上的“鸽王”,想关系好了,找他讨要些鸽子蛋给侄女儿吃。
鸽王是班上一个最特殊的男同学。在任何一个班级里,微胖的卷毛白皙男同学,都是个异类。鸽王的皮肤比女孩子还白,末端发黄的自然卷,关键是成绩还特烂,所以几乎所有同学都瞧不起他。但同时大家隐隐嫉妒的,却是他弹得一手漂亮的钢琴,对大多数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而言,钢琴只能出现在电影里,怎么能出现在自己同学家里呢。
除开这些,小卷毛还是养鸽子的专家。鸽王爷爷是退休老干部,父母工作又忙,常年将他养在老人家中。长期下来,这孩子性格有些别扭,班上同学又都有点瞧不起他的烂成绩,于是越发地和同学关系冷淡。建华鬼精灵,一和他接触,便在鸽王冷淡的外表下,发现了一颗极度需要亲近的心。本来是报着目的去接近,久了到也真的开始做起了兄弟伙。
对重庆小男人来说,兄弟伙是比同学、更比朋友更铁的关系,堪称不结义的兄弟,没必要点根香装样子,只因为兄弟伙只要一起打次架,变成了歃血的同盟。建华先假模假式地借作业给鸽王抄,到了后来良心发现,开始正儿八经地去他家辅导鸽王的课业,把两位老人家激动得热泪盈眶:娃儿这是第一次带同学回家。
建华也会带鸽王回家玩,还带他去看过明显有点营养不良的林八宝。于是过一段时间,鸽王就会摸一两个鸽子蛋给建华,让他带回去给小丫头。建华回家摸出来,直接把林琳给呛哭了。
年生虽然不太好,鸽王还是坚持把自己最宝贝的那一小群鸽子好生伺候着。家里4个人,供他一个人,养几只鸽子到也不是什么大事。鸽王的鸽子里面,有一只母鸽子叫“公主”,极其剽悍美丽,有点雌雄同体的飒爽感,常常飞着飞着就勾了别的鸽子回来。鸽王家属区有两个老干部也养鸽子,傻不愣登的就常常跟着公主来串门了,平时鸽王都把别家的给放了,现在他却改变主意了。只要勾了外面的鸽子回来,就直接拿给林建华。当鸽王像魔术师一样,将一只鸽子从书包里翻出来的时候,轮到建华眼圈一红了。
郑清茶最头疼的,不过是怎么报答小卷毛的鸽子之恩,只默默念叨,等年生好点,年年给小胖子鸽王家做豆瓣酱做醪糟去。
常常过来林家的萧峰突然消失了好一段日子,再出现的时候,竟然比那个雨夜更瘦了。一个男人可以瘦成带几分骷髅感的病态样,曾经深蜜色的皮肤竟然也惨白了起来。林家把他看成自家女婿,当然心痛得不得了。他挑了个周日来,却看到林大容不在家,于是什么都不说,坚持要等着林大容下了班才开口说事。
林大容终于回来了,瘦得越发显得极高。萧峰这才喃喃地说了,自己去不了北京了,他帮刘大海抽档案出来的事败露了,想想也是,那总是幕后有神秘人授意,才有人去调查,调查了小心妥帖地放了进去,再后来,人家竟然没看到那页档案,追查下来,萧峰打死了不承认,也和辅导员一起被处分了。辅导员是做不成上进青年教师了,而萧峰分配北京的事自然也泡汤,现在最新得到的消息是去以前的西康省,具体去哪里,还待定。
萧峰埋着头,低声说:“我对林琳的承诺依然有效,如果她不嫌弃我。但我如果真去了西康,还不知道具体分配到底在哪里。那地方条件太艰苦了,藏人比汉人多。还听说,治安很不好。我想先去了看,稳定下来,再看接不接林琳她们去。如果在这之前,林琳能找到好的去处,不必等我。”
一家人听完,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回答什么。林大容拍拍萧峰的肩:“好孩子。去那边,不要血气方刚,不要和藏人打架,藏族男人,随身都有自己的藏刀。那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你好好去工作,林琳有家里照顾,你不要担心。”
林琳送萧峰走出家属区,梯坎下了一段又一段,绵延漫长,天已经半黑了,给世界蒙上一层灰黑朦朦。她又恢复了以前的少女外表,却是脸色苍白,不见了红润。两个曾经生命绽放如神的年轻人,从这一段又一段的宛若天梯的石梯坎,走下来,落入最终的尘土之中。灵魂很苍白,都没有能量说话。一直走到梯坎尽头,那是龙隐路边的人行道。
两人相对站定,萧峰欲言又止。林琳却微微笑了:“我上辈子是给你放了什么债?能让你这样对我?”
萧峰也被逗笑,略有点羞涩地转移眼神。
“如果那边去了遇到漂亮的藏族公主喜欢你,就娶了吧。”
“瞎说什么呢。”
“真的,萧峰。我已经太感激你了。但这世界,怎么说吧,和一年前的我们知道的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
“是的。”萧峰深有感触。
“所以,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好了。如果在那边遇到对的人,就和她……”
“你……”
“听我说,我认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你怎样,我怎样。我只需要你保证,自己过好。说白了,我都不知道明天自己会怎样。你对我……我知道,但我对不起这份好。我们没缘分。这辈子都没有。”林琳伸手拉住萧峰的手,借昏暗的天色隐藏着泪意,“还有……”
“嗯?”
“以后多给林琅写信吧。”林琳笑了笑,补充到:“她拿你当哥似的,多关心她。”
“一定。”
灰黑色一层层撒下来,渐渐模糊了萧峰远去的背影,林琳腿站得有些麻了,头也有点晕,轻微晃晃,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奇异得那么不真实。
黑色终于全部笼罩了世界,林琳在梯坎旁寂静地坐了半天,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上去。从今以后,放弃最后的幻想、软弱和依靠,一切都要依靠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