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被扶进书房隔间, 福喜招呼着人,侍婢小厮们进进出出的端东西。
郎中来得很快,提着药箱, 匆匆忙忙进去里间, 一耽就是小半个时辰。
福喜一头是汗, 来不及擦。
柔儿在门房窗下抱着安安, 给她比试着新做的小衣裳。金凤魂不守舍, 也想跟去书房看看。
“姑娘,瞧爷的情形不大好, 您不去瞧瞧?”
话音刚落, 就奔进来一个小丫头,火急火燎地道:“金凤姐, 陈掌柜, 您们快带大小姐过去吧, 爷情形不大好, 郎中说, 闭过气太久, 怕醒不过来了!”
金凤腾地朝前冲去,拉开了门,道:“陈姑娘,要不, 奴婢抱着大小姐看看去吧?”
柔儿点点头,上前将安安递过去。安安小手攥住她衣襟, 扯住不肯放,金凤要来夺她,惹得小家伙直哭,柔儿舍不得, 忙把孩子抱紧了抚了抚她的背。她点点头,道:“金凤,我抱着她吧。”
书房内雅雀无声,门前立着两个打帘子的小丫头,神情肃然,连大声呼吸都不敢。
福喜听说柔儿到了,忙垂手走出来,压低声音道:“姑娘,爷的情形不大好,这会子都还没醒转,郎中正在用针,同时熬着提神的药,待会儿若是能灌进去,兴许还有机会,若是不能……”
他说不下去,抹了把眼睛,泪水还是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柔儿没想到赵晋情形这么坏,她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人,突然醒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是急症突发,还是为人所害?”
福喜叹道:“不就是……姜家那个狗东西!”福喜气恼地骂道,“爷瞧姜无极的儿子可怜,放了他一条生路,谁想到这孩子记恨着呢,今儿趁着大伙儿都在楼船上喝酒,那孩子泅水上船,趁人不注意,在后舱放了把火,不知从哪儿弄的药石,船舱里头轰地就炸了,爷本来能上小船走的,因郭二爷喝多了,伺候的人没用,当时吓软了腿,爷又回头去搀郭二爷,为了护着他,才给掉下来的横梁砸着了头,跟着从船舷上掉了下去。”
他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道:“等小的们把爷救上来,爷已经没意识了……是小的没用,没能伺候好爷。”
柔儿听着也心酸,“福喜,你先别忙自责,如今赵爷昏沉不醒,万事还得你拿主意。”
福喜摇摇头,道:“姑娘说到这个,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他犹豫道:“姨娘太太都不在,爷也没个兄弟姊妹照应,爷是个金贵人儿,他的事,哪轮到福喜一个奴才做主?姑娘您是爷亲近的人,又是大小姐生母,若论尊卑长幼,这府中上下,没人能越过您去。求您留在书房,必要时,替爷拿个主意。”
他说完就跪下去,郑重叩首,侧旁金凤也膝盖一曲,守门的小丫头见状也都跪了下去。
福喜含泪道:“姑娘,您瞧在大小姐面儿上,留下吧,爷生死未卜,身边没个亲近的人,他实在太孤单、太可怜了。您当行行好,您当行行好吧。”
屋里的声音适时传出来,有个惊喜地声音道:“官人动了,适才左手小指动了一下!”
福喜来不及再说,站起身飞快冲入屋中。
郎中急忙忙地道:“别忙,别忙,是施针刺激下的反应,人还没醒。”
福喜上前跪在床边,轻轻推动赵晋的手臂,“爷,陈姑娘来了,来瞧您了,大小姐也来了,您醒醒,醒醒啊。”
安安从柔儿身上爬下来,被金凤牵着手进了屋。她一瞧见躺在床上的赵晋,就兴奋地挥舞起小胖手,“爹爹,爹。”
她快速挪腾着小腿,要朝赵晋扑过去。金凤怕她扰了郎中施针,忙把她抱住。安安不高兴了,张开手使劲朝里挣,“爹爹,爹爹……”
她向陈柔求助,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娘亲,扁着小嘴一副要哭的委屈模样。
柔儿叹了声,伸手把安安接过来,抱着朝里走。
“赵爷……”她声音发涩,略略有点抖,“安安瞧您来了,您快点醒,安安等着您教她认字看书,等着您护着她平安长大……”
她喉咙苦涩难言,再也说不下去。
安安抬手摸她的脸,蹙眉瞧着她,不知为何总是笑着的阿娘好像不高兴了。
安安还疑惑,为什么她都来了,爹爹却不肯起来陪她玩。
她好像被冷落了。安安一手抱紧了柔儿的脖子,另一手指着床上的赵晋,她呜呜啊啊的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坚持要去赵晋身边。
郎中满头是汗,捏住针,生怕手抖扎错了穴位。
赵晋一动不动,他嘴唇泛白,脸上更是没一点血色。柔儿想到惊马那回,他也是这样虚弱的躺着。
她肚子里怀着安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在他身边默默落泪。
那时候,她好害怕,怕他就此死掉,怕她来不及说声“谢谢”。
误会重重。
隔着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互生怨怼,互相怀疑。可是不能否认,苦涩的回忆,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推动他们走到今天这个果的因,是让她成长成熟的积累。她并不恨。
灯下赵晋虚弱的沉睡着。
柔儿走了,次日晌午又来,黄昏时又离去。
这是第三日了。
他好像不准备醒来。
梦里大概有个更美好的世界,引他流连忘返。
福喜不眠不休,用帕子浸了清水,替赵晋沾湿嘴唇。
他很虚弱,不饮不食这么躺着,像具石头做的雕像。福喜替他擦身,翻过背面,瞧见他一身伤。
下狱时受的刑,为了陈姑娘母女伤的肩背,每一道都深刻得触目惊心,即便时隔许久,伤势愈合,可这印迹永在。这是他是为一个有血有肉之人,是为一个男人,镌刻的勋章。
福喜实在太困了,金凤领着柔儿进来,劝他去睡一会儿。福喜是放心金凤和陈姑娘的,他点点头,跟陈柔道了声“失陪”。
金凤去瞧炉上的药,柔儿坐在床边,隔着纱帐道:“赵爷,我给您带了一壶笋丝鸡汤,油沫撇去了,很清淡,等您醒了,就尝一尝。不若府上厨娘做的好,算我一点心意。您放心安安,我日日来,会看护好她的。”
她放下手里提着的食盒,正要起身,忽闻帐子里的人,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短促,柔儿撩开纱帐,惊愕地发现,他的睫毛在颤动。
“快,金凤……赵爷他……”
柔儿激动不已,怕金凤听不见,她转身要朝外走。
身后的男人开了口,声音嘶哑且低弱,“柔柔……”
柔儿顿住步子,缓缓回头。
“水,”他吐出一字,闭上眼睛默了许久。陈柔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她递了水上前,正要说话,赵晋嘴角勾起,说出的话令她心里一窒。
“我……又是在做梦吧。”
杯盏递到唇边,他侧过头去,没有饮。
这句话里浓浓的失望她听出来了。
她哽着嗓子,艰难地喊他,“赵爷,您昏睡三天了,大家都很着急,盼着您早点醒过来。”
赵晋闭目侧头朝里躺着,他失意地摇摇头,“我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
柔儿顿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赵晋抬手捂住眼,苦笑了一下,“可真是……”
柔儿瞧他不理自己,只自顾自的说话,她停下来,试探伸出手,在他眼前摆了摆。赵晋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你……”
温热的,滑腻的触感。
他盯着对方,愕然道:“不是梦?”
柔儿这句听懂了,他适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以为梦见了她……且他是说“又在做梦”,说明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她抿住唇,低声道:“赵爷,您还好吗?”
赵晋盯着她,他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眼底浓浓沁着满足。
“好,好着呢。你呢,你为什么在这儿?”
柔儿垂眼避开他盯视,把手也收回来,“我是来看顾安安的,您……没事就好了。那我……”
她示意要走,赵晋侧过头,咳了两声,“陈柔,我刚大难不死,你难道,多一会儿都不想瞧见我么?”
她抿唇不语,不知该怎么答。
赵晋伸出手,躺的太久,肌肉酸痛无力,试探了几次,才把手递过去。
“陈柔……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我睡着的时候,你盼着我死吗?”
她摇头,又摇头。
赵晋抓住她的袖子,艰难地想要将她扯到自己跟前。
“我死了,你就能带安安走了,你应该会这么想……”
“可是,这么死,我不甘心,还没瞧着安安长大,还没有等到你不怕我、不躲我。”
“陈柔,你别推开我,抱一下……我什么都不干,就抱抱你,行吗?”
“柔柔……你知不知道,这两年别别扭扭的忍着,我难受,我眼睁睁瞧着,却不能靠近。太煎熬了,我真的受不了。你不会知道,我多想这么抱你、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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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喜进来时,柔儿已经走了。风凉凉的灌入屋中,内室的炭盆都熄灭了。
赵晋靠在床头坐着,默然无语。福喜端着药上前,一抬头,见赵晋侧脸上有个鲜明的印子。
赵晋沉沉的视线瞟过来,福喜立时缩了缩头,不敢瞧他。
赵晋瞧了眼他手里的药,道:“拿走,不喝。”
福喜要劝,又被一个眼神扫过来,心中含怯,不敢劝了。
赵晋紧了紧肩上披着的袍子,“人呢,关在郭家,还是?”
福喜道:“带回来了,暂时押在暗室,要提过来审么?”
赵晋挪动双腿坐起来,福喜忙蹲下去替他把靴子穿上。上首传来赵晋的声音,“你是怕他身后,有指使之人?”
他穿好靴子,站起身,福喜快速跟上去,躬身道,“他是个小孩子,哪里弄的药石?蒋天歌倒台后,他娘眼见孤立无援,可却在发配去往边关的路上却给人劫了,这里头定有些蹊跷。”
赵晋嗤笑,“姜夫人颇有姿色,只要她肯稍稍屈就,自然有无数人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她捡了条命回去,避祸还来不及,她找男人都找几个了,难道还会为了个尸骨都化成了灰的死鬼怂恿亲儿子犯险?”
福喜顿了下,挠挠头道:“也是。”
说话间,已到了所谓“暗室”。
推开门,里头陈旧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少年蜷缩在地上,乍闻声响,他连忙爬起缩到墙角去。
外头的光线照入,他勉强辨认出立在眼前的两个人影。
赵晋负手踱着步,轻蔑地道:“还以为给你条活路,能让你好好想清楚自己是什么境况,有什么斤两。没想到,你这般愚蠢,当真跟你那个无能的爹没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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