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人。
含含糊糊三个字,侍婢、通房、妾侍甚至妻子,都算得上房里人。
怎么听怎么觉着亲昵。
卢氏眼眸低垂,嘴角噙了抹嘲弄的笑,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
二姨娘边上坐着个小辈闺女,是那卢夫人的女儿,年约十五六,长得很漂亮。她多瞧了柔儿一眼,不自觉地蹙蹙眉。
柔儿独个儿站在那,有些无措。赵晋一面跟卢夫人说话,一面朝她招了招手。她凑前几步,赵晋打眼色示意,叫她在他椅子后侍立。
柔儿一靠近,鼻端就嗅到一抹熟悉的幽香,特别淡,味道略微清苦。原来赵晋染回的那抹香,是出自卢氏。
这是头回看见卢氏,佳人年约二十,柳眉杏目,肤白如雪。第一眼看去就觉惊艳,再瞧,便移不开眼。穿一身素白的宽袍,并不束腰,反倒衬出几许凌风御云的缥缈。
柔儿几乎瞧呆了,想到这就是赵晋的正妻,他眼光果然极好。可是又为何,放着这样的妻房不顾,要流连在外头那些风月场所。
几人闲聊着,柔儿在旁闻知,原来一旁坐着的姑娘要成婚了。赵晋命掌柜的捧了刚从宫里流出来的一册花样子给卢夫人瞧,“织懿成亲,自是要择最名贵的用料。”
他转过头,握住卢氏的手,“疑霜,你瞧着办,舅兄嫁闺女,便如咱们赵家嫁闺女一般,你替舅兄拟个单子,一应嫁妆压箱,咱们出八成,余下的,舅兄想亲自置备的,随意。婚服礼服男女各四套,吉祥楼一并做了。”
“文掌柜,工期可赶得及?”
掌柜的点头笑道:“来得及来得及,卢二姑娘五月二十的正日子,还有三个多月呢,咱们绣娘日夜赶工,保准按期完工。”
赵晋点点头,询问卢氏,“你觉得如何,有什么不满意么?”
卢氏的手被他握着,她冰凉的掌心甚至渗出了汗,濡湿黏腻,特别不好受。他这样大方示好,这样为她娘家花钱,总不过是要做样子给人瞧,要天下人知道是她欠他。
她垂下眼睛,非常勉强地挤出个笑:“多谢官人。”奈何哥哥不争气,卢家一族皆没落了,如今嫁闺女的钱都出不起。今天嫂子带着侄女求她来,就为着她能吹吹枕头风哄得赵晋当这冤大头。这份情,她终究又欠下了。
赵晋顺着她手腕抚上去,按住她窄细的肩膀,“傻子,你是我妻子,我们是一家人,何来谢字?”
卢夫人欢喜的道:“织懿,还不谢谢你姑父姑母?”
小姑娘扭捏地站起身,上前袅娜行礼,“谢谢姑父,谢谢姑母,织懿定要把日子过好了,将来报答姑父姑母。”
姑父夫妻没孩子,保不齐还得她跟她兄弟给他们养老送终,姑娘年纪不大,已满脸都写上了势利二字,破家穷户里长大的孩子,又被告知原是高贵的出身,活得并不豁达,自来就有几分拧巴。
赵晋从腰上摸了块玉出来,“事先没准备,这块玉勉强过得去,你拿着吧。”他能瞧得上的,自然是好东西。
小姑娘含笑凑前,伸出洁白的小手,接过那如意玉扣,两手交接,姑娘柔嫩的指尖轻轻刮了下赵晋的掌心。
赵晋瞥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收了,缓缓收回手掌。
织懿垂下眼睛,脸上泛起薄薄一层红霞。
柔儿站在赵晋身后,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姑娘的小动作。她心底升起波澜,一开始只是一点涟漪,越想越心惊,认知里已翻起了惊涛骇浪。
眼前的情况未免太复杂了,莫不是她瞧错了?
卢夫人目的达到,闲话几句,便起身行礼告辞。
卢氏跟二姨娘将她母女送到楼梯前,赵晋没起身,指着适才掌柜的捧的那花样册对柔儿道:“喜欢哪个样儿,挑几件儿。”
柔儿还沉浸在适才的震惊中,这时她站在他身后瞧他,见他侧过来的半张脸波澜不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下颌线条清晰,鼻梁高挺,凤目薄唇,若不是这样浪荡,再年轻几岁,该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良人。
赵晋没见柔儿回话,挑眉朝她睨了眼,正撞上她打量自己的目光,赵晋嘿笑了声,曲起中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疼得她捂住脑袋瞪大了眼。
“傻了?”赵晋勾住她衣领,将她扯得弯下腰,捏着她下巴,凑近了,想亲一亲她的嘴。
卢氏和二姨娘就在这时踅身回来。二姨娘脸色阴沉,眉头下意识蹙起。上回他们几个女人商议,要把爷在外藏的女人弄回家去,结果四姨娘折在这事上头,引得爷生了大怒,如今四姨娘还在屋里不好意思出来,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实在拿不准爷到底准备怎么安置这闺女。
柔儿慌乱地推了赵晋一把,脸通红,当着人家正房妻子的面,她觉得这样特别无耻。
卢氏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吩咐掌柜说:“待会儿把花样册子送回宅子去,我要细瞧。”
掌柜的为难瞥了眼赵晋,见他面色如常靠在椅背上,并没什么表情,掌柜的硬着头皮走过去,“陈姑娘,这册子您瞧完了吧,小人……”
柔儿捧着册子,立时觉得十分烫手,她慌忙将册子递过去,“对不住,我、我瞧好了,您给太太吧。”
掌柜的接过册子的同时,赵晋开了口。
“这上头的样式儿,各做一件儿,送到月牙胡同。”
掌柜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爷、爷?都做?这上头三十多样儿……”
赵晋冷笑:“怎么,外人给得,爷自己女人给不得?”
“外人”是谁,是适才卢家太太跟姑娘吗?掌柜的堆了满脸笑,却不敢附和。赵晋不再言语,振了振袖子,牵住柔儿就朝外走。
二姨娘在后唤了几句“官人”,见赵晋头也不回,颇失望地住了口。
转眼赵晋带着柔儿上戏楼,二楼包间里已坐了不少人,中间的位置空着,是留给赵晋坐的。
崔寻芳打量着柔儿,“赵哥,这不是楼船那位?怎么,您回心转意,又宠上了。”
赵晋笑了笑,“崔寻芳,吃着茶也堵不住你嘴?”
崔寻芳笑得更灿烂了,“赵哥,这都带出来瞧戏了,昨晚在一块儿吧?嘿嘿,哥您别厚此薄彼啊,郭子胜跟我,您得一般疼吧?”
这话什么意思,柔儿不明白,在场却都是清楚的,霎时好些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身上,柔儿朝后缩了缩,把半边身子遮在赵晋后头。
赵晋笑骂了一句,崔寻芳挨着他坐下。台子上戏正唱的热闹,崔寻芳凑过来,低声道:“昨儿哥拂了姜无极面子,他从四方会馆出来时,脸都是绿的。我瞧这事儿他不会善罢甘休,他舅子不是跟京里头一些人物有接触吗?会不会,在这事上捅什么窟窿出来?”
赵晋笑了声,“他舅子给章星海当义子,也就是走走章星海的道儿,旁的官员贵胄,谁当他是个人?章星海靠着早年随兴安侯出过海巡过几个属国时混了眼熟,捞了个工部员外郎的从六品衔儿,如今位子还没坐热,他真要替姓姜的出头,也得掂掂自己斤两,这么个人物,爷还没放在眼里。”
崔寻芳拈只花生塞在嘴里,含笑道:“他舅子都多大了,这么个岁数,上门给人当儿子,寒碜不寒碜?”
赵晋嘴角浮起一抹笑,持杯在手,“名头上是义子,实则就是陪床的男宠,不得不说,姜无极眼光不错,他媳妇儿舅子,都出了名儿的貌美。”
崔寻芳一脸兴味,咂摸着赵晋透出来的消息,弯起眼睛笑得更深,“真的?那怪不得了。兴安侯建园子,姜无极出面运送太湖石,我说呢,原来靠他舅子给人吹枕头风!姓姜的可够不要脸的。”
赵晋笑了笑,眼望台上,不言语了。片刻,有个小厮上来回话,赵晋起身去处理了件事,崔寻芳挪过来,坐了赵晋那张椅子,胳膊搭在扶手上,歪着头打量柔儿,“姑娘,原来你不是哑巴啊?你到底在哪家儿挂牌啊?你告儿我,我给你捧场去呀。”
他离得这么近,近的柔儿浑身不自在,她后退相避,蹙眉道:“公子,您认错人了,请您自重。”
崔寻芳伸臂过来,陡然把她手抓住了,“哎呀,姑娘这手都粗了,你们家老鸨子待你可不太好啊,咋能让这么个小美人儿干粗活呢。”
柔儿喜欢下厨做饭,何厨娘乐得躲懒,她钻厨房的机会就更多,这手虽比以前养得好多了,可到底不若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白细。
柔儿正要把手抽回来,门突然被推开。
她被崔寻芳抓着小手不放,这一幕给赵晋正正撞见。
他那双眼睛,冰凉不带一点热度,蓦地撞上,令她心直往下沉。
崔寻芳回转头,朝赵晋堆笑,“哥,我可太稀罕这嫩口了,您行行好,让给我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