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事儿。”
屋里人都退出去, 内室只留柔儿一个在床前料理。
外间有窸窣的响动,金凤和杏枝守在外头,看火看茶, 等泥炉上熬着的药。
赵晋笑容里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柔儿根本不理会, 替他把身上沾了血迹的袍子除了, 另披一件水绿色软绸袍子, 拍掉他护着前襟的手,将里衣小心地解开。
他心口处划破了皮, 虽没伤到筋骨,但伤口也颇深, 赵晋见她脸色发沉,知道她定然心疼得不得了, 他捉住她的手,含笑温声道:“不打紧的, 都不觉着疼, 上点药很快就好了。”
柔儿不吭声,手里捏着块沾了药的纱布,仔细替他抹去皮肤上的血污。
她抬眼见他腮边有块红色的浅淡印迹, 以为溅在上面的血迹, 用帕子一抹, 却漫开了, 还沁着淡淡的香。
柔儿一怔,刹那意识到那是什么。
赵晋一直盯着她神色,登时暗道不好。
帕子上嫣红的膏脂, 香味颇浓郁……赵晋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染上这个的,他努力回想昨晚,……大家一块儿吃酒, 少不得喊几个姑娘来侍奉凑趣,郭子胜他们都在旁瞧着,打趣他近来吃素是不是身体不行,他也是胡闹惯了的,扬声笑着说那今儿晚上就多点几个姑娘给大伙儿瞧瞧他是不是不行。这当然是句玩笑话,酒喝到一半他就撇下姑娘溜了,跟着就被福盈扶上车……
别说事实上并没发生什么,就是真有什么,他也不至于顶着这么个“证据”出来招摇。
柔儿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苦的涩的酸的什么都有。
他在外花天酒地,她在家里替他操持后院收支迎来送往,要顾着铺子还要顾着两个孩子,他倒好,喝酒喝到下半夜不回家,受了伤让她担心得一晚上没睡在前院等他回来,他就拿这个东西膈应她恶心她?
她把手里的帕子一丢,站起身扭身就走。
“别呀。”他抓住她手腕,“我不是故意的,这……我真没注意什么时候弄上的。”
柔儿冷笑:“自然是您跟外头的姑娘们轻怜蜜爱百般亲热时弄的,有什么故意不故意,您本来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也是我傻,外头无数人担心您伺候您嫩,我巴巴地在这儿跟着起什么哄呢。”
赵晋笑了声,“冤枉啊,我真没,你瞧瞧你,怎么这么小气。我要是真做了糊涂事,你再气我罚我随你,可我这回实在是冤枉,你要不信,你喊福盈、喊郭子胜他们来问问。”
柔儿说:“我才不,您不嫌丢人我还嫌呐。”
她甩脱他的手,蹙眉朝外走。赵晋笑了两声,见她真动怒,抬手捂住自己的伤,“哎哟”一声。
柔儿果真过回头来,见他脸色发白蹙眉抵着伤处。
她心道莫不是适才挣的力道大了扯到他伤口了?她忙往回走了两步,“您怎么样?”
赵晋朝她一扑,两手环住她把她抱了个结实。
“心肝儿,我冤枉啊。”
他凑唇来亲她,柔儿堵住他嘴不肯,赵晋索性抬手扣住她手腕,把她两手一收,按在她头顶上。
“娘子,您瞧在我还伤着份上,暂饶我一回,啊?”
柔儿别过头,眼底泛了红。也许是这两年他表现得太在乎她,让她习惯了他的温柔看重,一时忘了他原是个怎样的人。
“何苦呢?”她哽着嗓子道,“您就是真怎样了,我也管不着,您自个儿高兴就好,理我乐不乐意做什么?”
“傻子。”他一手按着她,一手顺着她下巴,指尖点在她心口,“你这儿没有心?不知道我喜欢你?就喜欢你一个啊,心肝儿。”
柔儿脸上一红,别过头去,态度还故作强势,可声音已经软了,“好好说话,你别、别动手动脚的。”
赵晋低笑一声,掐住她下巴吻上去,“小野猫亮爪子,不收拾不行呐。”
“噹”地一声,屋外好像谁打翻了碗碟。柔儿吓了一跳,忙抬手去推赵晋。
金凤飞快退到屋外,一回头,见杏枝诧异地望过来。她故作镇定地道:“没事儿,你去厨上瞧瞧参汤好了没有。”
杏枝道:“碗摔了?我先把碎瓷片收了吧?”
金凤摆手道:“不用,我会收的,你先别进去。”
片刻,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柔儿窘得不行,虽说跟贴身服侍的人没什么私密可言,但她就是难以放开。她抬手捶了赵晋一下,赵晋笑一声,顺势把她那身对襟立领夹棉缎子袄丢到一边儿……
柔儿心不在焉地想着,过了年金凤都二十一了,总不能一直留着她在家当老姑娘。可瞧金凤的样子,对赵晋身边那些人都不大感兴趣,她不好贸然给金凤指个人,对方一辈子的大事,哪能她一句话就给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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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晋在家养伤的这段时间,不少人来问过他要如何处置长寿,依他的脾气,没道理自己受了伤还容对方逍遥在外,赵晋的反应倒叫大伙儿都十分意外。他不准备追究。对长寿,他实际已经容忍了好多次。连福喜福盈他们也看不懂到底是为什么他这样善待姜无极的儿子。虽说三年之约约定好,长寿在这期间不能报仇就得放下仇恨,可瞧长寿的样子哪里是放得下的?赵晋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可赵晋既然发话说不予追究,福喜等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安安去上课前,又捧着心得的糕点来到马房。可是管事说,小哥哥近期都不会在,说是回乡探望爹娘去了。
安安很失落,每日照常往马房跑,去过十来日,她有种“小哥哥也许不回来了”的感觉。柔儿瞧女儿近来恹恹的,专找了一天给先生放了假,她和赵晋两个带着安安去清溪找陈兴一家玩。安安也喜欢和壮壮哥哥玩,但壮壮哥哥比她没大多少,摔倒了要哭,许多事情也办不到,比如长寿小哥哥一举手就能把树上的桃子摘下来给她吃,壮壮哥哥却办不到。长寿哥哥力气也大,还会做木剑,还会耍功夫。
一天玩下来,虽然安安也很开心,但回程的路上,她更想念小哥哥了。
柔儿不知道女儿为什么非长寿不可。家里小厮多得是,年纪大的小的都有,再有壮壮哥哥陪着她玩,每个人都很喜欢她爱护她,长寿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她这般念念不忘呢?
如今小花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猫,身子圆滚滚的,非常慵懒,时常卧在窗台上晒太阳。它已经生过两窝小猫,成活了五六只,有的跳出院子跑出去了,只剩下两只小猫留在它身边。安安抱着小花自言自语,“小花小花,等我们长大了,去小哥哥的家乡看他……”
赵晋心里不是滋味,姓姜的种凭什么让他闺女这样牵肠挂肚的?他配吗?
好在没过多久,安安有了新玩伴,她没有再提起长寿这个人了。整个宅院内外,也不再有人提起长寿。
郭子胜的儿子郭忻时常上门来。郭夫人和柔儿关系也亲近,郭忻有只京城抱来的巴儿狗名叫小旺,经常和小花的孩子们打架,安安和郭忻各自帮着自己的宠物,就在吵吵闹闹玩玩笑笑中,孩子们都长大了。
转眼彦哥儿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柔柔在浙州的铺子又开了第二家。去年林顺和孔绣娘来过一回,两人生了个儿子,这两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新帝上位后大力镇压民间起义,经过两年动荡,局势趋于平稳。有时回想从前那些因灾祸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柔儿就觉得有点恍惚,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但若不是吃了那些苦,怎会有如今的甜?所有经历成就了今天的她。
也是在去年,金凤终于红鸾星动,替柔儿张罗开第二家绣庄的时候,她结识了一名替隔壁书局写话本的书生。书生姓魏,比金凤小两岁,对方很主动,经常过来与金凤攀谈,或是送米糕送水果,常来常往,心思就藏不住了。
柔儿把金凤喊过来问她的意思。
金凤是犹豫的。
一来对方年纪比她小。二来,对方是外地人,目前是在这边的书院求学,迟早要回故乡。
金凤是不想离开浙州的,她想成亲后依旧在柔儿跟前当差,帮她拉扯大两个孩子,帮她看顾店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归宿,她勤勤恳恳活到今日,全部的成就感都来自当前的身份和差事,她没想过离开,更不会为一段不知能否长久的感情轻易抛下自己拥有的一切。
金凤是个谨慎的人。她善于审时度势,不会轻易对谁交予真心。即便她知道对方是真心喜欢她,即便她也曾心动过。
所以直到如今,两人相处了一年余,都还没有真正捅破那层窗户纸。
赵晋见柔儿托腮坐在窗前长吁短叹,笑着丢下手里的书凑过来,“这是怎么?谁惹我们赵太太不高兴了?”
柔儿把担忧的事跟他说了,“金凤都二十四了,在我身边耽误这么多年,我盼着她能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如今人虽有了,可又面临这么多的问题,她本来在感情上就不够主动,我怕……”
赵晋不以为意地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回头,我叫人提点提点那呆子就是。”
柔儿摇头,“不能这样。咱们以势压人,强求来的感情,金凤怎么会幸福?那书生不甘心,多半会记恨。这事您别管了,我会看着办的。”
但至于怎么办,柔儿其实也没什么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