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在头顶, 大家都不由屏住呼吸,紧张地加快了步子。
赵晋把柔儿拦腰抱起来,贴在她耳上低声道:“搂住我, 别松手。”
柔儿把自己贴上去, 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赵晋走得很快, 抱着一个人在潮闷的地道飞速奔逃, 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沁了一层薄汗。
柔儿抬手替他抹掉汗珠,掸去头上漂浮的尘土。他从不曾如此狼狈过。她识得他以来, 便是他伤着、病着,也总是强撑一副淡然模样。
那么多的脚步声, 好像永无尽头,一波波擦过头顶。尘土震落下来, 金凤把安安护在怀里,才令她免于擦伤。
“你去那边搜!”
“封锁各门, 别叫他逃出去!”
“挨家挨户的搜, 我就不信,姓赵的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那脚步声、马蹄声,踏在地面上, 震耳欲聋。
前头提着灯的梅蕊跌了一跤, 发出微弱的声响。福喜上前把她拽起来, 拾起地上的灯, “我来。”
他提灯向前走,走出两步,才发觉梅蕊没有跟上来。她扶着墙壁, 缩着左脚,不敢动。
金凤抱着孩子,乳母吓破了胆独自行路都成问题。顾不上避嫌, 福喜蹲身下去,“来,我背你。”
声音不大,可在空旷的甬道中荡起了回音。梅蕊脸色发白,怕惊动了上头的人,更怕自己成了大家的负累。
脚踝疼得像针扎一般,当真走不了。
她一咬牙,伏上福喜的背,红着眼睛道:“对不住了……”
福喜嘿笑了一声,把她背起来,还颠了一下。梅蕊红透了脸,自己整个前半边身子紧紧贴在一个男人的背上……
“爷,放我下来吧,您带着安安先走,好不好?”
柔儿抓着赵晋的衣裳低声哀求,再这样走下去,赵晋就要脱力了。
他摇头,把她抱得更紧,“别瞎担心,没事儿。我在院子各处显眼的地方都放了值钱的东西,那些人贪得无厌,光是搜刮财物也够争抢半天,我们能安然出去,你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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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慢了一步。赵晋事先安排人去给官府送东西。他表现得很配合,且答应了陈副官所说的数额。既然有钱上供,自然不急于立时将他逼到绝路,听说赵家来人送东西了,段隼甚至有些雀跃,连忙叫人打开衙门大人把东西迎进来。
得有上百只箱笼,见方半人来高,若里头装的是钱,那得有多少?
段隼身边的将领们不约而同地走近,段隼抽刀砍掉头一只箱子上挂着的铜锁,用剑柄把箱盖挑起来,入目是发着光的白银,满满装了一整只箱笼。
陈副将两眼放光,“大、大人,赵晋真有这么多钱!!”
段隼扬声大笑,“什么赵晋有钱,现在这些钱是老子的了!”
打头的管事拱手道:“后头还有几车,小的人这就去运,待会儿我们家官人准时来赴宴,烦请大人们稍待。”
他们是要去运银子来,官差自然放行。
出了衙门,管事和所带的仆役打个眼色,数十人各择巷道逃散。——原本在外监视的官兵都跑进去瞧段隼数银子去了。
一口口箱子被撬开,满院银光,那些个官差都恨不得挤上前,抓几把银子塞到自己口袋里。
“一箱是一万两,那这么多,是多少?赵晋真要出一千万,是不是衙门院子都放不下?”
“怎么会有这么多现银?过往这姓赵的到底跟着镇远侯贪了多少?”
“不是还有睿王给他当靠山吗?那些地方官恨不得追着他叫爹,给他送钱送美人想走他的路子。”
“好多的银子啊……老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银子……哎,不对啊。”
有人拿了块银子,仔细端详,“大人,这银子好像是空心的!”
段隼转过脸来,将信将疑。
那人两掌一合,竟把一锭白银挤扁了。
“空心的!大人,里头包的是铜块!”
“这也是,这箱子底下都是!只有上头一层是真银,其余都是铜块镀的银漆!大人,赵晋那厮胆敢蒙骗大人!”
段隼踢倒面前的箱子,发狠地踏在那些“银子”上,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道:“赵晋,你找死!”
陈副将道:“大人,赵晋仗着身后有睿王撑腰,全然不把大人您跟兴安侯他老人家放在眼里!”
“给老子去!去赵家,招了那龟儿子的窝!老子不信,治不了一个行商的下贱东西!瞧好了吧,老子要把姓赵的老婆抓过来,当着他面儿给将士们玩儿!”
“大人!那赵晋……”
“天杀的狗东西,老子要将他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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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数处失火,街上乱成一团。赵府的仆役们消失在人潮中,彻底隐匿了行迹。
长寿躲在马房后头的杂草房里磨他那只随身的匕首,管事的来寻他时刚巧没见着他。于是他没得到任何通知或暗示,等他发觉院门被官差强破时,才震惊地发觉四周熟悉的人早就走空了。
官兵从各门涌入。他听见刀剑声、喝骂声,脚步声,隐在墙后偷偷瞥了一眼,听见那些人吵嚷着要捉拿赵晋和他的家眷,长寿忽然明白为什么今天下午赵晋会突然嘱咐他那几句话。
若是被官兵抓到,身为赵晋的仆人,想必他只有死路一条。
长寿悄声遣入穿堂,从回廊朝西走,有一条下人通行的夹道,他轻车熟路地摸过去,本是想去后园瞧瞧能不能□□逃走。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假山洞口蜷缩着的小猫。
他认得这只猫。这是他寻来送给大小姐的那只,名叫小花的猫。
它好像受了伤,身上脏兮兮的。四周官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长寿在离开和抱起小猫再带它一起离开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钻过芭蕉丛,悄声靠近低唤“小花”。
猫儿呜咽一声,这猫极有灵性,长寿喂养过它,它还记得长寿的声音和气味。
它想站起来,可前腿好像伤到了,没法行走。长寿将它抱起来,发现它左前爪指甲裂开,肉垫上全是血。
长寿心疼地扯下一块布,将它爪子扎紧。小猫好像终于有了支撑的力气,站起来朝长寿“喵”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朝洞口钻去。
“别走啊!”长寿用气声唤它,唤了几声它都不肯出来,火光越来越亮,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长寿已经来不及走到墙下去,为免被发觉,他只好缩身爬进洞口,口中唤着小花的名字,然后缓缓朝里钻。
他没想到,这洞口这么深。但很快,他就摸到了洞的尽头。小花却不见踪影。
他试探唤了几声,侧耳听见隔着石墙,背后传来小花低低的喵呜声。
难道这些石头里面,还有一层山洞?假山看上去并没有这么大啊。
正迟疑着,石隙中露出一只小爪子,正是小花。长寿想抓它,它立即又缩了回去,在对面朝长寿喵呜的叫着。
长寿咬咬牙,决定搬开面前的石头看个究竟,一块又一块大石封着洞口。石头格外的沉,搬不动,只能朝里推,他叫小花退后,使出全身力气从适才小花钻出来的缝隙开拼命的踢打。
石头松动了,他心中一紧。继续使着蛮力,好在他跟着侍卫学功夫,练过一段时日,颇有力气。石头真被他推动了!
他朝内钻去,跟在小花身后匍匐向前,走过一段非常狭窄黑暗的洞隙。而后,他吃惊地望着眼前。——斜下方有一段人工修成的台阶,一路通往黑暗得看不见的地底。
小花跳下台阶,很快消失不见。
长寿霎时明白过来,为什么府里突然一个熟人都不见,他们都逃走了!从这条地道?
适才那些堵住洞口的石头……不行!他得去把洞口重新封起来,以免被那些官差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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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整晚,金凤腿像灌了铅,再也走不动了。她蹲在道边,靠在结着蛛网的墙上,顾不上怕脏怕虫,她呼吸困难,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无尽的黑暗里。
“醒醒,不要睡!”
有人摇着她的手臂,旋开水囊,用水洇湿了帕子,在她脸上抹拭。
突然而来的清凉让金凤稍稍舒服了一点。
灯早就熄灭了,黑暗中只隐约瞧出对方一个朦胧的轮廓。
“你喝点水歇一会再走,把安安给我。”
孩子递出去,她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她触电般忙把手缩回来。
对方恍若不觉,抱着孩子站起身退开,回到柔儿身侧。
金凤抱着水囊,指端还残留着适才来自男人手掌的余温。
“好些了吗?”
赵晋问。
“好些,我没事儿,咱们接着走吧,金凤怎么样?还能走吗?”
金凤忙直起身应道:“太太,我没事。”
喝过水,适才那股濒死般的疲累似乎缓解了不少。
她扶着墙站起来,两只胳膊早就没了知觉,一路抱着安安不敢放松,她全凭意志力咬牙挺着,抱着决不能把孩子摔下去的心情强撑着。
“走吧。”赵晋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扶着妻子,金凤连忙跟上去,他们身后,还有数名随行的侍卫婢女小厮。
头顶上那些吵嚷声一刻钟前就已歇了。四周很静,哪怕小声说话,也有响亮的回声传来。想必已经走出城,在野外了吧?
只是这窄道还没见尽头,不知还要多久才能从这里出去。
柔儿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搭在赵晋臂上,全凭赵晋搀扶,才能安稳的走上这么久。
怕她太疲累,他几番命令停下来休息。逃命的路上,每休息多一刻,就多一分凶险。好在,路总有尽头。
前方火光流动,有人奔迎上前,扶住金凤。“爷,到了!”
钻出暗道,面前是点点星火,和漫无边际的原野。远处零星几户人家,空气中沁着青草香,风很柔和,月色很美,恍如有一辈子那么久不曾呼吸过这样美好的空气。金凤瘫坐在地上,眼泪猛地涌了出来。
柔儿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要不是有赵晋搀扶,只怕她此刻就要倒在草地上。
前头抬了两乘小轿,福喜恭请赵晋夫妇上轿,赵晋瞥了眼浑身汗湿的金凤和脸色发白的梅蕊,“给姑娘们坐吧,我无碍。”
柔儿抱着安安坐了一顶,金凤不敢耽搁行路,无奈和梅蕊在众人注视下上了轿子。
帘外,福喜向赵晋道:“前头就是康家堡原先的旧居,在林深处,地势高,易守难攻,可暂躲在……”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侍卫大声呼喝:“什么人!”
赵晋等侧目看去,见尚未来得及封好地道中又钻出一人。
福喜一怔:“长寿,你怎么知道这……”
长寿怀里抱着猫,迟疑地答:“宅子被官兵抄了,我没处躲,看见小花在洞口,我就、就进来了……”
赵晋吩咐启程,终于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到了康家堡旧址。
康家人后来在欹县营生,作为中转站,暗中为晋阳的“红毛头子”所带领的义军输送鞍鞯、兵器等物。这处荒废得久,里头堆积了不少灰尘。
福喜带着人收拾一番,然后才请赵晋和柔儿进去歇息。安安已经醒了,在院子里和小猫玩。
终于能宽心休息一会儿。柔儿简单擦洗过一回,换了衣裳。包袱摊开在床上,赵晋信手拿起一只玉如意,笑道:“宅子给人抄了,生意没了,往后说不定,得靠娘子养我。”
柔儿在对镜梳头,侧过脸来对他笑了笑,“没了就没了,只要您人没事儿,往后还有机会东山再起,您是有本事的人。”
赵晋听她赞自己,纵是这种赞美之词他听过不知凡几,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让他觉得跟别人不一样,格外熨帖,格外柔情。
他把如意放回去,简单将包袱收起来丢到一边,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过来。”
柔儿挪步走过去,赵晋将她一捞,就听她低低吟唤了一声。
腰疼!
赵晋按住她肩,“你躺着别动,哪里疼,这儿?”
他按住一个位置,令她痒得笑起来,“不是,朝上点儿,对。”
他信手替她揉着捏着,还说笑逗她,“伺候的怎么样?往后毕竟要靠娘子卖首饰养活,不殷勤点儿,怕娘子不给饭吃。”
柔儿扬手拍了他一把,“您不会的。”他会一无所有吗?她实在无法想象出落魄的他是什么模样。
赵晋躺下来,手掌撑着额头侧身瞧着她,“万一会呢?我要是穷了,潦倒了,没事可做。天天在家腻歪着,缠着你,你烦不烦?”
她想象了一下那种情景,他若是见天儿缠着她,只怕她的腰更要疼得厉害了。
赵晋见她耳尖泛上一抹红,立时就猜出她适才想到了什么。
他翻身而起,俯过去将她抱住,“我的柔儿大了,会思|春了,来,今儿爷伺候你。”
她慌得揪住衣襟不叫他动,“不行,疼……我腰疼,肚子、肚子也不行。”
笑闹了一会儿 ,困意袭上来。整宿没睡,她早就疲惫不堪。半睡半醒间,恍惚觉得嘴唇被人啄了下。
她抓住他的手,闭着眼埋头在他肩窝,低低的说,像呢喃。
“我好爱您……”
赵晋没听清,他问:“什么?”
柔儿弯起唇角,“没什么,睡吧。”
过了许久,身畔的人呼吸变得绵长。赵晋睁开眼,替她盖好被子,握着她的手吻她的指尖。
“我也爱你,我的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