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回来时已经很晚了。
柔儿近来总是困倦, 本是想等他回来说说话的,哪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赵晋在稍间轻手轻脚地解了外氅,挑帘望了眼内室闭合的帐幕, 金凤捧着参汤奉上来, 赵晋接过在炕沿上坐了, “今天太太做什么了?”
金凤把赵晋刚解下来的氅衣递给梅蕊, 笑道:“太太今儿陪小姐下棋,午后又带着小姐画画, 小姐调皮,把您书架上那本诗文杂集封皮撕坏了, 被太太训了几句。”
赵晋不由带了笑,“这有什么, 架子上书多得是。”
意思是,只要他闺女想撕, 尽可随便撕个尽兴。金凤心里不赞成, 但不好反驳赵晋。这夫妇俩都太宠孩子了,金凤很是担心,小姐如今还小不懂事, 长久这般纵着, 岂不要娇惯出个霸王来?
赵晋饮了汤, 杏枝上前伺候梳洗, 换过寝衣,他才朝内室去。
轻轻撩开帐帘,垂眼瞥见一张睡颜。
养的太好, 现出娇嫩饱满的身形。
穿着软烟罗淡色宽袍,衣领微敞。赵晋喉结滚动了下,没爬上去, 反倒是转了个身,又回了净房。
他贴过来时,鬓边还带着些微水珠,沁着凉丝丝的温度。
但他掌心很温暖,自后轻轻环住她。她半转过身,额头贴在他肩窝,寻个舒适的角落枕着,声音听来恹恹的,“怎么回来得这样迟?喝酒了吗?”
赵晋“嗯”了声,手贴在她肚子上,“镇上现在算安全了,亏得援军来得及时。你不必太担心,战事就要过去了。”
柔儿点点头,“我不担心,有您在,我什么都不怕。”
赵晋眼底浮起笑意,将她拥紧些,“柔柔,你怎么这么得人疼?过来给我亲亲……”
声音低哑下去。她仰起脸被他扣在怀里。
渐渐不可收拾。
他咬牙停在紧要时,喘着闭上眼,正要退去。
她抬手环住他脖子,柔声道:“别走……”
赵晋眸底有深浓的困惑,而后是狠下心来,放任了自己。
像风中飘摇的叶子,飞旋了不知多久,总算安然落地。
并头躺在枕上,余韵未消。赵晋迟疑地问:“会不会有事?”
柔儿黑亮柔软的长发铺散在洋红色锦缎褥子上。她仰头望着帐顶,适才那个来回摆荡的穗子,此刻才肯稍停。她脸上还漾着粉红的雾,闭上眼疲倦地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赵晋撑起身来瞧她,这么脆弱的她,他从来没觉得哪个女人是这样珍贵。像块易脆的瓷器,需要好好呵护,才能长久的留在身边。
他头一次,这样频繁地去幻想他们的未来。
经过这次劫难,他们也算是共过生死。
他把命,豁出来交给了她。
有些人,越在一起时日久了,越觉得放不开手。
有时午夜梦回,甚至会恍惚,他的人生,好像从第二次成婚后,才有了真实感,才从缥缈的云层落到地面上,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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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宅院里头,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不管外头多么剑拔弩张,都影响不到柔儿的生活。她穿着颜色淡雅的袄裙,坐在炕上瞧廊下的小丫头翻花绳。安安抓着一只桂花糕,吃得满嘴都是点心渣,金凤在旁不时唠叨几句。柔儿有时甚至会想不起外头是在打仗。
小猫偶尔会溜进屋子里,安安跳下地,跑过去扑抱它。
一开始金凤不准安安接近猫,嫌它脏,怕他抓伤人,如今却变成了最紧张小猫的一个,每天按时喂饭喂水,一时看不见它的身影,就立刻丢开手里的活计去寻,美其名曰“是替小姐看着它的”。柔儿看破不说破,含笑瞧着她紧张的样子。
柔儿想,等过了这关,就该给金凤寻个婆家了。姑娘过了二十岁,在这个环境下已经算是很大的年纪。她和赵晋商量过金凤的去处,赵晋说全权交给她处理,内宅的事他不过问。可是碍于过去金凤和赵晋的关系,她总觉得应该问清楚赵晋的意思。赵晋提了两条路,一条是寻官媒,在附近县镇找合适的人家说合。一条是在赵家现有的人里选,小厮或侍卫,或是各店铺的管事账房等。
柔儿心里有计较,怕金凤多心,暂没敢提。她想,不若等战事歇了再提不迟。
梅蕊也已及笄,按梅蕊自己的意思,是想多在宅子里服侍几年。柔儿约略能猜出她的想法,她进府时间短,如今是二等侍婢,等金凤出嫁,必然要在现有的侍婢中提出两个做一等。一等、二等月例有差别,且一旦提了一等,就相当于成了主母的贴身管事。
想了一会儿身边人的事,柔儿就觉得倦了。
安安玩的满头汗,扑过来要吃茶点。屋里气氛和乐又安宁,不时传出几声笑。
而此刻在外院的赵晋心情却不怎么好。
段隼的副将陈通上门,凶神恶煞地发难。
说赵晋供上去的粮是陈粮,还有官兵吃坏了肚子,段大人派他来问问赵官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不甘愿进献粮草,何不直言?背地里用这种下作手段,是故意想要谋害官兵扰乱军心吗?
这个罪名极大。一旦扣下个扰乱军心的帽子,随时就能把赵家一应人按反贼处置。
福喜在旁气得双眼通红,恨不能冲上来把人打出去。“你胡言乱……”
“退下!”
赵晋斥了声,靠坐在椅上,唇角荡开一丝笑。
“哦,是么?”
他慢条斯理地抚着膝上的衣料,掸着并不存在的灰尘,“粮草在田庄封存,段大人派人检视过,择成色上佳的装载,沿途押送装卸都是段大人的亲兵,难道这里头混入了细作,故意弄潮了粮食,妄图乱我军心?陈副将,这里头只怕有些猫腻。还望大人彻查,早日揪出细作。”
不等那副将说话,赵晋又道:“既粮食不能用,想必大人焦急得很。好在赵某还存了些余粮在城内,烦请陈副将走一趟,亲自检视一番成色,若觉得好,这便拉往军中,为大人尽忠,赵某自是不敢藏私。这是赵某一家上下一百二十口仅余的口粮,还望陈副将将赵某这番心意向大人转达一二。”
他说得铿锵有力,仿佛真是个心系天下忠君爱国的大善人,把自己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粮食都双手献了出来,大公无私到令人没法去说斥责的话。
陈副将满肚子责难之言哽在喉咙间,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姓赵的竟然还留了一手。
正咬牙切齿之时,赵晋已走到门前,“陈副将,请。”
赵晋要他亲自看验粮食,就是为了堵他的嘴,免他再反口发难。这一计不成,只怕回去后要受排揎。
一路车马行至一条偏僻的巷道。赵晋的人沿途向躲在门后的百姓宣扬,说前番献出的二十万石粮草被人毁了,如今赵家把自己留下避祸用的口粮又献给军中,希望段大人的兵将们吃饱了饭有力气打仗,早日停战让百姓过回安乐的日子。甚至赵晋的人还说,受潮的粮食军中不能用,若是百姓不弃,可往段大人处领回去食用。
城中久受战乱影响,被困在城内的百姓无计可施,早有人家吃不上饭了。听说可以领粮,哪怕是受潮发霉的,能填饱肚子就很好了,他们哪还会嫌弃?立时群情汹涌,纷纷鼓起勇气走出门来,跪在道旁大喊“段大人再世青天,赵大爷仁义至善”。
陈副将深悔带的人不够多,竟然阻止不了赵府那些大嘴巴的下人。
他本是为了敲竹杠前来的,自然不会带太多的人手,不想赵晋竟会把清溪百姓也拉拢过来。段大人贤名扬了出去,大伙儿又知道粮食原是赵晋献的,这么一来,想要动赵家岂不更难?
陈副将气得牙疼,捂住脸半晌不语。
赵晋命人拆开粮食袋子,正请他验看,见他气鼓鼓的不语,笑道:“陈大人,这是怎么了?您瞧,这粮食是新的,将士们能吃饱了,您怎么不高兴呢?”
一顶帽子眼看就要扣下来,陈副将勉强挤出一抹笑,“赵官人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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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内,段隼摔了一只瓷盏。
“混账!没用的蠢货!连个下贱商户你都办不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滚,给我滚!”
陈副将捂着被打了一掌的侧脸,躬身退了出来。
一名亲兵上前,递了一包药放在陈副将手里,“陈大哥,你别往心里去。”
话音刚落,外头就喧哗起来。官兵冲进来大声禀道:“不好了,不好了!段大人,百姓们涌到衙门来了,说要领陈粮回去。说赵官人才献了新粮,求大人放出陈粮让百姓得以续命。这……这可怎么是好?”
砰地一声,段隼踢开门,瞪着眼睛跳出来,“混账东西!老子才去信给京里,说要把粮以侯爷名义献到晋阳,赵晋这王八蛋,本官定要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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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儿坐在炕前吃药的时候,赵晋回来了。
外头落了雨,他肩头的衣料洇湿了一块儿,进了屋,瞭她一眼,一面问安安在哪儿,一面走进里间去换衣裳。
片刻,他折回来,走到炕前,坐在她身边,“雨季快来了,要变天了。”
柔儿在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京城那边?”
赵晋点点头,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何时变得这样聪慧,你不是一向不懂政事?”
柔儿含羞笑了笑,“确实不懂,但我很喜欢听您跟我说这些事。”
赵晋“嗯”了声,拿过桌上她刚饮过的那盏茶抿了一口,“多半,圣上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柔儿一怔,“那跟着会怎么样?如果不是睿王上位?若是他败了会怎么样?您会受什么影响么?”
“影响肯定是有的,不过我有信心能保住小命。等有了结果,不管新帝是谁,第一件事就是增兵平乱,上任后第一件政绩,岂能不做的漂亮些?我的乖,这战事当真要停了。这一关,咱们就算过了。”
他俯身在她额上吻了吻。
他今天经历过怎样的凶险,自是不必给她知道。
他有法子不声不响的料理,回到家,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