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庭前, 赵晋靠柱立着。冬日萧索,可这庭院里花木葱茏,布置得精巧雅致。
齐谦气喘吁吁地奔进来, 看见赵晋, 他顿住步子, 低眉走过来, 手在腰间剑上握得很紧,“所以太子有异动, 官人早知情,却未曾向王爷示警?”
赵晋摊手笑道:“我说不是, 想必齐大人亦是不会信的。齐大人消息倒也灵通,王爷才到行辕, 大人便退守而回,不知郡主身边是何人护持, 可靠得住么?”
齐谦抿唇道:“官人与其担心别人, 不若多担心一下自己。王爷遇险,戍卫不及,那些守卫是怎么与王爷走散的, 为何官府援兵迟了那么久, 官人可都想好了如何应对?莫要待得王爷问起来, 官人却圆不过, 将王爷置于险境,这么大的罪责,可不是一回两回救驾有功就能弥补得了的。”
齐谦瞥了他一眼, 两人之间到底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牵连,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走上一条死路。齐谦压低声音道:“你为了护住晋阳这一支人马,如此大费周章, 王爷便是无可奈何收容了了这些人,难保将来不翻旧账。且你手上另一支……王爷也是知情的,迟早都是个祸端,还是早早打算为上。”
赵晋点点头,齐谦又道:“既然推到徐享身上,就做的干脆点儿,别留后患才好。”说完这句,他抬手拍了拍赵晋的肩膀,拉开门,大步走进厅中,铿然跪下去,“末将救驾来迟,王爷恕罪!”
赵晋瞧瞧天色,已近正午,阳光是越来越好,却依旧冷得要把人冻僵。
春日总是来得这样迟,这般寒天,就该缩在屋子里,蜷在火炉边上喝茶才是。若是再有个香软的人可抱在怀里,那便更美了……
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已经飘远。
此刻清溪赵宅院内,柔儿正坐在窗前,瞧安安和小花在雪地里奔跑。
脚下太滑,安安跌了一跤,不等人上前把她扶起,她自个儿一翻身就爬了起来。身上穿的厚实,倒不会摔得很疼,况且她忙着追逐小花,也顾不上哭泣。
金凤怕她在外头久了冻坏了,一声声喊她进屋暖暖。安安根本不听,小花爬上树,她正仰头望着老槐树的枝桠,思索着自己该怎么追上去。
“太太,小姐都玩疯了,天这么冷,上回风寒刚好没几天,您也不管管。”金凤话音中颇有几分嗔怪的意味。
柔儿不以为然,知道金凤都是为她为安安好,主仆俩自从上次把话说开,比从前关系还更亲近。
“由着她吧,总关在屋里,会越来越娇气。”柔儿自己从小就爬树下河,不会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只要穿的暖和,别冻坏了就好。
金凤叹了声,“太太,您可不能这么纵着小姐。学规矩学的马马虎虎,又镇日在外头摔摔打打,万一将来性子野了,就不好管束了。往后万一传出个‘假小子’的名儿,婆家都不好找了。”
说得柔儿直笑:“找不着,我跟官人就把她留在家。不嫁就不嫁,官人又不是养不起。”
她想到赵晋从前说的话,他不仅不想闺女嫁,还准备给闺女招赘婿呢。要是把这话跟金凤说了,还不定要被她怎么唠叨。
果然,金凤不赞成地道:“话不能这么说,将来小姐大了,要是怨您们怎么办,到时候质问您,‘怎么不在我小时候好好教我规矩?看我现在什么都不会,出去给人笑话了。’到时候您不难受呀?”
柔儿笑道:“你说得是,回头教规矩的事儿,就托赖你啦金凤姑娘。我是不成的,安安一跟我撒娇,我就没辙了。”
金凤说:“那交到我手里,我管着小姐,太太可不准心疼护着,到时候又拿太太的身份压我不许我归置。”
柔儿无奈地摊摊手,“我哪儿敢啊?”
第二日,金凤果然接管过安安,从每晨行礼教起,不请安不准吃饭。
安安扁着小嘴要哭,望着柔儿委屈巴巴地伸手要抱,金凤板着脸道:“不行礼,今儿就不能跟小花玩儿,小姐弯弯膝,说声母亲安好,就能吃雪团子糕,还能给阿娘抱抱。”
安安一脸懵懂,小小的身子,被金凤按着肩膀按着腿,她见躲不过,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家伙一掉泪,就越发不可收拾,涨红了小脸,攥着拳头,哭着说着:“阿娘抱抱,金复坏——”
金凤的那个凤字她都念不准,一脸委屈的望着柔儿,好似被人贩子拐走了一般惊恐和伤心。
柔儿动了动嘴唇,想替女儿讨饶,对上金凤的冷脸,她抿住唇强忍着没吭声。
金凤垂眸望着安安,“小姐,奴婢是为了您好。”
安安见娘亲不救自己,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她抬起小脸,仰头望着金凤,——对方板着面孔,看起来好可怕。可是……
“复复抱抱……”安安伸出小胖手揪着金凤的衣摆,可怜兮兮地把小脸贴在金凤腿上,“金复抱抱。”
阿娘见死不救,唯有求一求眼前这“恶人”。
果然,恶人绷不住了。如此玉雪可爱的一枚小团子伸手求抱,得多狠的心才能说出拒绝的话啊?反正金凤此刻说不出来。
她矮身蹲下来,抹去小团子脸上的泪花,“好了,今儿就算了,明儿不管怎么样,小姐都不能耍赖了,好不好?”
小团子抽抽噎噎地哭,抱住她脖子把自己贴在人身上,“好,呜呜……”
屋中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安安又一次学规矩失败,柔儿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对着安安,她实在狠不下心。孩子还小,就让她暂时偷偷懒吧……柔儿这样安慰着自己。
转眼正月已过。期间赵晋命人报信回来,说郕王在回属地的路上遇袭,睿王前去支援,不知何故带了赵晋一道前去。
柔儿算着日子,他从年初五离家,已经走了整整三十天。
安安的生辰他没能赶得及回来。
柔儿腹中胎儿安然度过了头三月,开始趋于稳定。但她不敢轻易出门,外头局势乱,听说好些地方都有人在造反。朝廷派兵镇压了一波又一波。天灾人祸不断,有人说这是今上不仁所以招致天谴。民间流言四起,怨声载道。柔儿从赵晋处得知,那几个原该守护一方平安的王爷,却在相互倾轧相互算计。
随着各处“义军”不断作乱,清溪镇上的生意也受到不小的冲击。
那些花色鲜艳质地轻软的布料不再受欢迎,反倒是那些质地坚韧耐用的料子开始变得紧俏。
下个月就要成婚的孔绣娘来赵家瞧过一回柔儿。
两人在临窗炕上坐了,孔绣娘把账本带过来,拿给柔儿过目,“赵爷给的人自是极好的,自打这两位过来,铺子里生意眼见是越来越好,要不是外头突然打起仗来,只怕是真要开起分号来了。那赵管事说,浙州那些阔太太都收拾包袱去南方避难去了。眼见清溪也难保,不若先别进货,把库里的布料都卖一卖,清空了再说。”
柔儿不赞成,“今年春天来得迟,二月天雪还不化。既然又要打仗,届时水路陆路都要受影响,不趁着战火烧过来前把库房填满,到时候真要急用布料,咱们岂不是落了空?依我看,也不必再进绫罗绸缎,将粗麻葛布棉纱多进一些,便是什么时候,这些料子都有人用得上。刺绣上头少接几单,匀出人手把库房守好,莫要招了虫鼠或是走了水,——这是我的意见。你跟管事们商议,若是不赞成,就按你们商议的法子办。我如今这个状况,使不上力,全托赖你们。”
孔绣娘笑道:“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铺子大东家,你自然得提意见,行,回头我会跟赵管事说一声的,届时怎么着,大伙儿再商议。你肚子如今怎样了?满了三个月,可算稳当了?先前我听你嫂子说,你这一胎受罪,我怎么瞧着,你气色倒比从前没怀上时还好些?”
“别提了。”柔儿叹气道,“一天两顿补药,加上食补,再见天儿这么不动弹,不是吃就是睡,连门都不大出,自然养的滋润,你瞧我这腰,都见肉了。”
孔绣娘上手捏了一把,笑道:“你这模样,才越发像个太太了。原先太瘦,瞧着没福。现在这个样儿才水灵漂亮呢。才嫁过来几天啊,胎也怀了,人也壮实了,还是赵官人会疼人儿。”
惹得柔儿扑过来掐她,“回头你也要嫁人了,改明儿,我得喊你一声林嫂子。瞧你跟顺子哥的黏糊劲儿,他可是巴巴地盼着你早点儿过门儿呢。”
俩人笑闹成一团,自打赵晋离家,柔儿好久没这么笑过。
孔绣娘有点惆怅,偎着她道:“你说现在千好万好盼着在一块儿,等过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还像现在这样么?你跟赵官人也认识不少年了,你对他的感情,跟原来一样的吗?我总是不安,觉着不真实。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扛,突然有个人百般对我好,我却害怕,怕有一天要失去,那还不如不曾遇见过。”
柔儿听她说得伤感,在她臂上推了一把,“你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日子怎么能过好?记着他对你的好,也加倍报答回去就是。往后会遇见什么事儿谁说得准呢?你别想那么长远,把眼前每一天过踏实就行了。”
她顿了顿,又道:“下个月你就成亲了,别想这些有的没有,好好打扮打扮,等着做我嫂子就是了。”
孔绣娘被她逗得破涕为笑,扑上来捏她的脸,“你是越发顽劣了,都叫赵官人把你惯的!”
俩人的笑声透窗传出去,廊下的杏枝也跟着笑了。
可是柔儿还觉日子太漫长。赵晋一日不回,她的心就一日放不下。
渐渐的,听说仗打过来了。镇上人心惶惶,不少店铺都关门结业,不迎客了。
柔儿听下人们闲聊,说外头都在传,老皇帝身体不行了,几个儿子谁也不服谁,都想争那个位置。其中三王爷和六王爷势力最大,所以遭皇太子忌惮,趁俩人皆不在京,派兵在路上击杀他们。
柔儿知道三王爷指的就是睿王,赵晋和他在一起,不知他可平安么?
她命人供了佛龛,开始日日祷祝。
二月初七这天,下了一场大雪。
柔儿清早就在佛前跪立,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背脊发酸,她站起身的时候,腿突然一软,朝软垫上栽倒。
金凤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是膝盖撞了下,好在没有摔到别的地方。
可是到底动了胎气,晚上睡梦中,一阵阵发冷汗,她做噩梦,梦见刀光剑影中赵晋身披战甲,被人一剑刺入前胸。他嘴角渗出鲜血,轰然倒下去,像一座山在瞬间倾塌。
“爷!”
她凄厉地喊出声。
张开眼睛,望见帐顶轻晃的穗子,方知自己在发梦。
她想起身,一动作,才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着。
她侧过头去,身畔床沿上趴伏着一个人。
一身白色寝衣,肩头披着夹棉袍子。头发散开一半,另一半束着玉冠。
柔儿吃惊地望着他。她下意识想揉揉眼睛,怕自己还在做梦,怕自己看错了。
可是右手被紧紧握着,她抽不出。
这个手掌,这个温度,再熟悉不过。
她眼泪迸了出来。
试探伸出左手,想抚一抚他的脸。
“柔柔。”赵晋嘟囔一声,然后张开眼,抬头对她笑了笑,“醒了?”
他声音里有浓重的倦意。拖长了尾音,无比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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