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珲才不是鸟。
记得这是从前,山珲经常解释的一件事情。
或许是华夏人的习惯,觉得很多古代时候的风神、水神都是有一个形态的,比如会飞的有翅膀,会水的得有鳍,见到了又好认,画下来也好看。
怎么不为她考虑考虑,她可没生得那么奇特。
再后来她也就习惯了,不再计较这个小事。别人怎么说都是别人的事情,她还是见则天下大风的小小的神。
原本化身成了白孔雀只是她个人的爱好,却也没想到机缘巧合,还成了一群白孔雀的孩子王。
也怪她心软,和小小寂寞,就只能天天带着他们到处飘零。
再后来,它们一道来了莽浮之林。
记得初次来时,那个喜欢。
这里什么都好,灵气充足,还没有普通人。
只是足足转了好大一圈,忍了无数次的惊讶,诧异,和无奈,才发现莽浮之林到处都被老老掌门毁得到处都是丑了吧唧的人造物,什么木头啦,什么奇怪的奇物“发明”啦。
也是她脾气好,从没跟着那些道士们一同骂过一句。
也不为别的,就因为老老掌门收留了她,和她一屋子的小白孔雀们。给了它们一个家。
孩子们有了稳定修炼的地方,天天撒欢到处跑,山珲也就卸下了担子。真心松快了好多年,过上了米虫的日子。
也忘了危急,也忘了修炼。
直到
那一年的上元灯会。
记得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灯会。
或许是真的太多年安逸的日子了,老天看不惯,总要发配一点儿天灾人祸,来锻造锻造这些天地陈武。
记得,因为前两年开始掌门就开了上元夜,让人类前来游玩的先例,普通人和修士倒也能奇异地混在一起开开心心一整夜,她倒觉得新奇。
却不想,意外成了莽浮之难蔓延如此快的一个小小原因。
那年她和平时一样,因为莽浮之林上下山的不便,她需要带着一堆孩子们等在那儿,随时替普通人“摆渡”。
然后就是远远的热闹。
然后,就是那催命一般的十四声钟声。
那时她第一次听见莽浮之林那么急促的钟声。
当当当,每一声敲在人心头,都有种异样的不安感。
和其他的31名执事一道,跪在掌门大厅的时候,山珲其实已经隐隐的有了预感
这个夜之后,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再偷偷地于空中俯瞰这个绚烂的,莽浮之林的上元夜。
将是她这辈子最后的上元夜。
可接下来的十个世纪,时间向山珲证明了,那天的她错得有多厉害。
“域外天魔”来得太突然了。
毫无预兆的,从天而降这么一个东西,还冲着莽浮之林充盈的灵气而来,显然是有企图的。
没想到那东西在掌门的好友苍梧山神的帮助下,竟然都没有挡住?
全听说那东西不遵照五行。
这倒是难办了,不在五行中,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用一般的方式去抵抗。
其实一开始山珲只是有些担忧罢了,毕竟她也活了许多年的,很多人们以为不能度过的大灾,最后又会是怎样呢?
都会过去的。平平安安的过去。
可今夜就是那么的特殊。
第一层防御失败,第一层攻击失败,墨式结界失败,所有抵抗法阵减低。
和其他的一千多名修士一样,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破天魔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束手无策。
山珲的没有多着急,只是慢慢爬上了一些悲凉。她想起了自己的白孔雀们。还有这个她呆了许多年,好容易能叫做家的地方。
当掌门决定,快将“那个阵法”开启的时候,才是噩梦的来临。
或许一开始莽浮就注定成为牺牲,只是必须想出一个牺牲了自己还能拯救世人的万全之策来罢了。
现在办法来了,掌门正好造出了可以对抗的阵法。
只是,像是烟火一般,他们和莽浮之林的每一条灵脉一样都是引信,在错乱了五行的空间内,最后逃不脱被点燃,炸上天的命运。
只是最后“域外天魔”会和他们同归于尽。
那真是个神
奇的东西啊,面对这神奇的阵法,她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
山珲只是默默站在曾经鄙视过的木头牌子面前,念动启动的咒语。
当32道天柱垂直冲向了天际时,与之交相辉映着,正中央的掌门大殿发出了最强烈的光芒。
直冲云霄。
天地震动,莽浮之林开始崩碎。
走吧,快走吧你们!能走多远就是多远。
直到白色的孩子们的最后的身影消失了在了她的眼中,山珲才终于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眼神。
从现在开始她又是孤身一人了。
起码,和这漫山遍野的一千多修士一起化成灰烬,就像是那个白胡子的掌门说的那样,化作春泥更护花,似乎也是不错。
烈火,开始肆虐着最后的莽浮之林,无情地将这片原本美丽的天地全盘推翻,狠狠砸碎。
曾经热闹的夜晚,完全陷入了火海之中。
可山珲想的也太简单了,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对啊,这不是尽头,山里还有不少的修士在啊!
他们都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不行。
山珲立刻从袖子里抽出来手来,她还有事情要做。
回头看了一眼属于自己的阵眼,她狠狠心放下了超过九成法力压在此处,然后一转身,就尽最快的速度奔赴了最热闹的第三层。
那里原本就是举行祭奠和灯会的地方。
此刻,却是修罗鬼蜮。
上元的灯火当然已经烧没了,火舌把竹编的骨架都吞得丝毫不剩下,曾经盯着一跳长长地火龙,为火而雀跃,为家人祈福的人们,此刻正在火中挣扎着,尖叫着,痛苦着。
他们叫着救命,叫着最珍爱的人名字,叫着我还不想死。
还有更多的手无寸铁的道士们,还有孩子!
山珲指甲不自觉地掐入掌心。
她脚下就没有停止过震动,莽浮之林还在迅速崩坏中,哪怕就在她快速奔跑的路上,都不断的有碎石落下,加剧这场浩劫。
山珲此刻的外型变化难以施展,她想也没有想,就赤手空拳地冲入了火海中。
“出来,出来!”
就在一堆巨型石块下的孩子,半个身子已经碎裂了,还发出了呜咽声,山珲当即冲上去一把推开石头。
然而还不等她另一只手抓着孩子的肩膀,一把抽出来的时候,她身后忽然掀起了巨浪。
巨大的震动带着轰鸣声,将她五脏六腑震得粉碎。
不,难道这就是终结了吗?
难道多一个人活下去,都做不到吗?
无人回答山珲心中的疑问。
最后的最后,整个山体发出强烈的光芒,瞬间就吞噬了一切。
莽浮之林,就此消失了。
山珲便完全陷入了黑暗。
“……”
倒下凉气,山珲突然回过神来。
看着自己的手,她错乱了:怎么回事,她刚才,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现在还好好的。
还正站在虚空中往下看去。
火海!而且域外天魔都在,还在不断扩张中,但是33道光芒正在和它对抗。莽浮之林还没有爆炸。
第一时间,山珲想到的就是:还有机会救人。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又奔赴了那条街。
救人!她还能救人。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夹在山体缝中,死死支撑着不掉下去的老人,见她来了,没命地挣扎着。
而山珲的手碰到那苍老的手背的瞬间,强烈的光芒刺穿了她。
熟悉的天崩地裂之后,山珲再次陷入了黑暗。
“……”
意识缓缓恢复。
这一次,山珲终于又睁开眼,在虚空中往满地的火海看去。
莽浮之林仍然在崩碎,但是这一次她停住了。
因为山珲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不是真的。
只是她走不出幻境罢了。
莽浮之林当然已经崩碎了。毋庸置疑。
但是,她就是不知道究竟苍梧和那个掌门究竟做了什么,或许是机缘巧合吧,竟然让她被困在了这个永不消失的夜中。
唯让她面对着这些挣扎的微弱的人。唯让她的噩梦再也停不下来。
“救命,救命。”
虚弱的男子声音响起,原来这男子满身是血的爬了半天,终于看见了人。
然而一抬头,高层的悬崖出摇摇欲坠的木屋正要下落。
山珲仰头。
她狠狠咬牙。
脚下一拧,闪身就奔赴向面前,抱起那个男人就往外面滚去,然而刚奔赴一边,突然无法承受热量的地面就炸裂开来。
巨石飞溅,冲击力大得可怕,凸起的石块刚好就插入了男人小腹。
山珲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
血液流到她的脚面上,她缓缓低头,在火焰的红色中艰难寻找血的痕迹,此刻,面前的一切再度陷入了无尽的光芒。
山珲又一次陷入黑暗。
然后醒来。
白光。
暗淡。
醒来。
已经记不得究竟有多少次了,几千万次,几亿次,或者数千万亿次,山珲不知道。
她只记得一件事情,就是自己从来没有停止过她笨拙的行为,无论光芒吞没多少次,她都像一只滴在石头上的水滴一般。
撞上去,再撞上去。
她没有空,也不想去思索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将要死亡的人站在她的面前,在呼救!她还能逃离吗?
反正可爱的小白们走了,最爱的家也没了,能救一个,她就救一个吧。
就是如此简单。
于是这一次,当山珲再次得到意识的时候,她依旧是选择直接睁开眼。
左右看了看,这一次她落在了凹凸不平的大街上。
火焰,熟悉的火焰。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撑坐起来,本能地开始寻找呼救的声音。
“额……救……”
仔细听来,正是附近烧毁的屋子里,传出微弱的呼救声。
然而这一次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样。
这次的变化,细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或许太专注了,山珲并没能敏感地感觉到这些小小的变化,只是本能冲上前去,因为旁边那几颗巨大的参天古木正要倒下来。
她急速上前。幸而正正好撑住了倒下的巨木。
那女子就在她脚边苦苦挣扎,想要越过大石头,从屋子里爬出去。
那居然是个孕妇。
山珲皱眉。
不好,她没力气爬了啊。
正当山珲打算搏一搏,将背后背着的这个巨石一把推开,然后找到间隙带着孕妇逃离的时候,忽然一个身影跑向她。
山珲本能抬头。
那是个少年。
一个没有攻击意图的少年,他浑身完好无损,脸上有血痕,看上去却精神。
唯有一双眼睛满满都是泪和红血丝。
哭过吗?
山珲来不及想这么多,就突然见少年手上丝毫没有法力,野蛮地拨开了孕妇身前的那两块大石头,一把抱起了孕妇冲了火海。
连他身上沾染了火苗都不知道。
不远处的一个懒散男人咂嘴嫌弃道:“不要命了吗?”
然而下一秒,连他身边的少女也跑来,帮自己把身上的火木都推开。
还有一只熊猫!更是直接用它的肚子按住了山珲背后着的火,直接替她物理灭火。
山珲一时有些失笑。
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来帮她了。
哪怕是幻境,终究值得一声感谢。
山珲虚弱地抬起头,朝她面前的这个陌生的,穿着奇怪衣服的少年,少女,还有一只食铁兽,道了一声:“谢谢你们。”
只是说出了这句话,山珲才第一次感觉到,好像是这么多次徒劳的循环中,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原来她喉咙都这么哑了啊。
奇怪的是她才说了一句话,那不远处走过来的邋遢男人,却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和见了鬼一般。
山珲才惊觉,此刻自己的手上,尽管慢慢都是黑黢黢的烧焦的痕迹,却一点儿痛的感觉都没有。
周围的火焰竟然在渐渐的熄灭。
世界,颜色慢慢变得暗下去。
好似在告诉她:这持续了无数次的永夜,这场沉睡了千百年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终于,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