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知在他的眼神中越发瑟缩，在凌冽寒风中，蓦然有些发抖，问出了他第一个问题：“天地堂堂主，也就是，嵛山派如今的掌门人王恭水，你可还记得吗？”

“当然，那是咱们师祖啊，忘了你也不能忘师祖啊。

王成华立刻回答。自然他是想给自己有点紧张的心情一个缓和，但成知师兄却一点儿没笑。

说不尴尬是假的。同时他也觉得奇怪，怎么师兄一开口就是这个问题。

继而王成华忽然想到了观里关于师祖的传说，别说，虽然观里是清修的好地方，天天也挺辛苦的，种田，练拳，坐科，但是大家大哥不说二哥，谁也不是道行多高深的世外高人，修炼之余，也说些闲话。

关于天地堂的传说经常能吓到新来的小道士晚上尿床，关于，什么进去之后就一去不回啦，或者，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鬼魂飘过来飘过去的……总之，王成华一旦想到天地堂，第一时间打了个哆嗦。

摇头，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象，他有些怀疑地，小心问道：“可听说师祖不过30岁，就走入了天地堂闭关，再没有回来……你该不会……”

“我见到了师祖。”成知师兄语气淡然。

“真的！”

听见这个回答，王成华稍微放心了一些，随即，他的安心被王成知按住了。

“是啊，师祖还在堂内。”王成知声音低低的，似乎还有一丝苦笑。

可他低头的时候，眼睛里似乎还能倒影出看见师祖模样时候的那种震惊。

“那不是很好！”闻言，王成华越发羡慕了，然而羡慕中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师兄的表情怎么像见了鬼。

他左右看了一眼，总觉得哪里有些毛毛，只好故作莽撞地推了一把成知师兄，乐呵呵道，“成知师兄你还能看见师祖，我却连天地堂的门槛都摸不到，多好！”

“不，那样不好！师祖，这辈子不会再出来了。师叔王敬松也是，王敬泰也是，还有我，我也会是！”

他越说越激动，表情甚至直接狰狞起来。

“为，为什么……”王成华咕咚咽下口水。

望着师兄圆睁的眼，还有眼中的血丝，王成华本能的觉得这个答案令人可怕。甚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因为……”

王成知顿了一下，然后似乎拿出了他所剩无多的勇气来，深吸一口气，才说道

“金宣宗贞佑六年，我派开山鼻祖王玉阳先生，曾在羽化之前做出断言，十二甲子之后，华夏将有

浩劫。我嵛山派当时必当倾尽我派全力，铸造神器‘山海坛’，相助天下之人。

先祖遗言，刻在掌门印上，这个秘密由掌门代代相传。并选择他需要的人，传下先祖的遗训。”

王成华别开眼不敢去看，还是愣愣道：“师兄，我，没怎么读过书……”

竹林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冷，更令人害怕。

“六百多年，咱们的先祖曾在飞升之前，留下遗言，他说未来华夏会有浩劫，现在的天地堂内修炼的东西，就是后世为了完成先祖遗训、挽救天下苍生所铸造的圣器山海坛。”

“山海坛……浩劫……啊？”

王成华搔搔头，翻着白眼，嘴里碎碎念道。

“十二甲子，先祖羽化……”

王成华算了算，随即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似的，他惊讶到几乎合不拢嘴，忙抓住成知师兄手臂一通猛摇：“师兄，先祖所说的浩劫不就在64年之后吗？！”

“不错，天下浩劫，近在咫尺。”

比密林深处更远的大风，又或者是山脚下村子里的骚动，让野狗的嘶吼近乎狼嚎，王成华恶狠狠打了个哆嗦。

成知师兄背着手，望着月，语气幽微：“山海坛在36年前，由师父选择铸造，三川水，三山土锻造，填以祖传的上古神木：栎儿之木的种子，端坐我祖师圣坛，日日由后人法力供养。而所有被选入天地堂的嵛山派门人，必须日日心无旁骛打坐修炼，以此生所有修为供养山海坛，百年方成大气。”

王成知越说越快，小小的王成华好似能看见一个个估计的青色背影，推开天地堂那道古老的门。在门人的羡慕中，闭着眼，悲凉地踏入命运的门。

无一人不清楚自己的终点是为何。

拂尘在手，日日清修，直到身为枯骨，奉与一个小小的坛子。奉与，天下万民。

然而，终究无人知道他们的姓名。

“师兄别说了！”王成华已经全然明白了。

他顾不上全身的冷汗流了下来。

不错，他王成华是天资不足，但他不是傻子，师祖所选的方法：分明就是让嵛山派门人用血肉供养山海坛！不是一个，是这一派内正当年的所有有生力量！可以见得，他们此生将再无欢愉，直到被山海坛吸干为止。

这是活生生毁掉一个门派，也是先祖在羽化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的结局。

可这办法是为了阻止华夏浩劫，又不得不执行。

这种绝望，又岂是简单的“杀身成仁”四个字说得清的。

和上古时期不同，“炼器”“养灵”这种法门在这些年的道门里，已经是属于禁忌的方法。他也就曾经和师兄王成知一起观里的藏书中看到过，偷偷看的那种，事后被发现了，他们还各遭了半年独自挑水劈柴的处罚。

这一次，这不只是炼器，他们还要炼器灵！！

这可是耗损巨大的法门啊。

“师兄，真的是器灵吗？”王成华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成知师兄惨然一笑，好似枯鬼。

“可器灵不是为外门别派一向不齿，先祖怎会……”小道士还在挣扎。

“‘高贵’又如何，‘不齿’又如何，他们难道看不见吗？华夏这些年的积弱，人心不古，天地之间的灵气减弱到如此，修真界岌岌可危。所谓正派的修炼方法已经来不及了。法器、真人都已经不足，唯有这种邪门的‘器灵’可以一战。

直到滋养出了器灵苗头为止，前期准备算是完成，之后，必须投入一人入山海坛中，陪伴山海坛一生，引导器灵成为能挽救华夏的正直强大之灵。直到先祖所预知的‘天降之日’来临。”

他的声音，越发气若游丝。

苦笑中，无不是讽刺。

画面外，非常煞风景的是易如常，他在不耐烦地搔搔头，似乎嘴里的那句“能不能说快点儿啊”都要憋不住了，非得爆出来才合适。

幸而，他想起来什么，稍稍扭头看了一眼鹤岚的情况。

鹤岚还好，只是乖巧地抱着腿坐在那儿，并没有易如常想象中的那样伤心，反而，它淡定的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只是，每当王成知师兄皱眉，或是苦楚时，它也会不自觉地弯一弯它烟云一般的眉毛。这时它的眉头会蹙成让人心酸的形状。

或许看的太久了，鹤岚抬头撞上了易如常的视线，后者却立刻扭头抠鼻，假装自己不过是在找一张包鼻屎的卫生纸。

鹤岚低头，将轮廓柔软的下巴塞在双臂之间，继续望着那画面，连眼睛都不眨。

“师，师兄……难道你就是……”

少年道士王成华咽了咽口水，从心底里他不希望得到任何肯定的答复，然而答案何曾不是呼之欲出。

果然，成知师兄还是抬起头来。

“对。”

他平静地望着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摘下的一片竹叶，微笑道

“我被选做那个终生陪伴和引导器灵之人。

等时间到了，我会带着山海坛和器灵，完成‘我们’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