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称为“简襄之烈”的开国时代起,赵氏立国两百余载,将相功臣不计其数,可却从未有能出董安于之右者。
当初晋国六卿内战时,赵氏遭到范、中行的围攻,处于劣势,急于与知氏结盟,而知文子提出的条件,便是要赵简子的智囊董安于死!
为了让赵氏解困,董安于毅然赴死,赵简子大哭三日,迫于无奈将董安于的尸体陈弃于市,并将此事告知文子,知氏方与赵氏和好,帮赵简子打赢那场内战。
战后,赵简子思及董安于,感觉非常内疚,便把董安于的神位陪祀在赵氏宗庙,这是独一无二的尊崇。而董氏的子孙,也将世代享有大夫之位,与赵氏同休……
作为赵氏立国以来最大功臣董安于之后,董方的出身却不怎么好,他乃是一个舞妓所生的庶子,无法继承大夫的爵位,只能补入黑衣,但在黑衣里,他依然混得不怎么好。
究其原委,是因为董方生了一个急公好义的性子,和笑面腹黑的肥平、缄默做事的公仲寅不同,他是个但闻不平事,就会立刻拍案而起的人。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家里看惯人情冷暖,对豪长权贵,他不冷不热,对平民百姓,却十分和蔼,能与他们聊到一块去。于是长安君便挑了他,随昭勃和几名县吏去西乡巡查,招募丁壮补入县卒,也算一展其所长。
“此去西乡募兵,我乃是外人,不熟乡音,要仰仗二三子相助了。”董方没有因为自己来自国都,乃是黑衣就对昭勃、县吏们拿架子,当日在祁县西城门汇合时,便客客气气地与他们打招呼,放低了姿态。
昭勃等人连道不敢,过去他也没少来祁县求援,可官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乘机去西乡索贿有之,真正想要剿贼的官吏却少之又少。
这次却不一样,这几天昭勃眼看长安君大刀阔斧地整顿县卒,各豪长也听话地出人出粮,看样子,长安君是铁了心要解决贼患了,昭勃欣喜之余,恨不得立刻飞回西乡,号召里闾乡亲们踊跃入伍,一起杀贼!
他弟弟的仇,终于有机会报了!
四月中旬,一行十余人离开县邑后一路向西,走了一天后,便进入西乡地界了。
西乡也叫昭余乡,因靠近昭余祁而得名,一路上,董方都很细心地观察路旁情形。却见每块田亩里,都有三五农人光着膀子在其间劳作,虽然春耕已经结束,但农活并无半点消停,农夫们还得整修自家的田埂沟渠,除去杂草。他们的妻女则从里落、乡邑中缓缓走来,拎着竹筐送饭,还一边头顶装满清水的陶罐——各家都有丁壮被长安君征召去县城集合,这样一来,家里剩下的劳动力就少了,但凡有农活,就得全家上阵。
那些农夫也不讲究,就随便在沟渠里洗了下手上的泥巴,在田间地头随便盘腿一坐,拿起粗陋的豆饼藿羹就吃了起来,粗糙的豆饼在他们嘴里却吃得津津有味,食物虽然不好,但总比灾年里饿着或者吃树皮强,不同于太行山以东功利心较重的邯郸百姓,这里的农民都很淳朴知足。
“农稼不易啊。”董方叹了口气,他这个人急公好义的毛病不少一天两天了,用长安君的话说,就是太过正直,喜欢“悲天悯人”。
这个时候,农夫农妇们瞧见道上携带兵刃的步骑十余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谨慎地让妻女藏到身后,自己手里拎着农具,警惕地看着这些全副武装的行人。
祁县地形比较复杂,西有大泽,南有霍太,而且跟秦、韩两国相隔不远,山林多有许多逃兵、流民组成的盗寇,时不时会出来劫掠,城墙高高的城邑当然没事,可百姓却饱受其苦……
他们的警惕看在董方眼里,他对一旁的昭勃道:“才刚进入西乡,农户就如此警觉,昭余祁的水贼也曾到过这么?”
“最远到过祁县西郊呢。”昭勃义愤填膺地说道:“不过受祸害最深的,还是昭余邑周边的各里,在那里,没有哪户人家不与水贼有仇。”
“水贼果然是祁县大害啊。”
董方点了点头,又道:“我看过地图,祁县四乡里,西乡最大,南北五十里,东西三十里,且里聚分散,长安君只给吾等十天时间,要走遍每处是不可能了,依我看,只能在昭余邑立旗帜,让百姓口口相传,有心参军者前来相投,你看如何?”
“理应如此!”昭勃道:“昭余邑也有人口上千,不少人在去年水贼横行时被掳走了亲人,光在乡邑里,便能募上百人!”
不过董方也有担心的地方:“但公然募兵,会不会让水贼警觉?赶在公子进剿前就跑了?”
昭勃道:“水贼的头目极为猖獗,仗着有船舶,盘踞在昭余祁沿岸巢穴,易守难攻,而且过去几年彼辈掳走了不少女眷、粮食,都集中在东岸,绝不舍得突然逃走……我昭余邑别的不多,渔民船只却有不少,等到长安君意欲进剿时,我便和乡人带着大军直扑水贼老巢,准保贼人一个都逃不掉!”
董方点了点头,长安君在他离开前也嘱咐过,此番在西乡募兵,要以熟悉地形、精通水性者为主,他要以这些西乡人为基础,打造一支能在昭余祁里战斗的水兵。
之后半天时间里,他们越往昭余祁边上走,民生就越发凋敝,肥沃的田野上少见农人,路经的里闾亦多人烟稀少,行在大道上,许久不见一个人踪,这本是大白天,却很少有人敢出门行走。
一行人沿途遇到一个亭舍,本打算去歇脚,不料却空空无人,大门洞开,院墙被推塌,进了院子,发现在一棵树下,有几只乌鸦在啄食什么动物的尸体,等靠近了一看,却是个早已腐烂多时的人尸!
“死人!”去拨弄那尸体的县吏骇然,连连后退,不料却一屁股坐倒在地,摸到了一滩黝黑凝固的血!那尸体的头颅,就在他手边,一只眼眶已经被鸦雀啄空了,就这么黑洞洞地瞪着他!
那胆小的县吏立刻大呼小叫起来,一时间,亭院内苍蝇乱飞,昭勃过去看了看尸首,十分愤怒:“这亭舍的亭父我认识,十多天前我去县邑时,还来这里讨水喝,与他说了好一会话,不料回来时他却被害了,一定是水贼来附近抄粮食时干的!”
“不曾想,水贼竟如此大胆。”
董方也是十分愤慨,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光天化日之下,水贼就敢公然劫掠里闾,祸及亭舍。
昭勃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进了亭舍,过了一会就退了出来,脸色更阴沉了。
“出了何事?”
昭勃却不答,只是摇了摇头,默默走到墙角,扶着还未倒塌的墙垣呕吐起来,身体因为愤怒激动而颤抖。
董方只好自己屋里看了看,才发现里面同样是一大窝黑苍蝇,叮在一具赤裸的女尸上,她黑发纷乱,胸上被利刃破开了一个口子,死相凄惨……
他眼睛瞪大了:“这是……”
“是亭父的女儿,今年才十五,十五!亭父那天还说已给她找了一个乡邑里的良家子,明年就要出嫁,不曾想,就这么遭了水贼的祸害!”
昭勃咬牙切齿,蹲在院子的墙根,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本来满心希望地回到家乡,不曾想才到乡邑边上,就发现熟人一家惨遭杀害,这对他的打击是极大的。
他一边用力揪着自己的发髻,一边悲愤地吐诉道:“十多年前,昭余祁里还没闹水贼时,昭余邑周边很是太平,里闾人烟茂集,亭父抱着他女儿,与路过的行人谈笑不已,内外不时有乡民出入,虽不富裕,日子好歹还过得去,可如今,都萧条破败成什么样子!”
物伤其类,昭勃从亭父一家的惨剧想到自己也被水贼祸害得家破人亡,十分痛苦,一同前来的县吏则唉声叹气,在那安慰他。
急公好义的董方更是怒发冲冠,他发疯似地抽出佩剑,在院墙上疯狂地砍着,仿佛那是天杀的贼寇。他们杀死亭父,又糟蹋了他无辜的女儿,最后还残忍杀害了她,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群水匪呢?禽兽行?狗彘不如?
不,都不够,只有死亡能偿还死亡!
一行人被一种悲愤的情绪包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方才终于冷静下来,他再度走进屋内,解下了自己身后披着的氅,用十分温柔的动作,将那被贼人肆虐得惨不忍睹的女尸裹起,而后抱了出来。
众人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董方,他也不说话,抱着女尸出了亭舍,放目望去,四月的鲜花正在院子外盛开,满原野皆是,就像诗篇里说的那样:皇皇者华,于彼原隰。
怀中这轻飘飘的少女尸骨,又何尝不是在鲜花般的美丽年纪,就戛然而止了呢?
董方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找到了鲜花最盛,景色最美的地方,将少女尸体放下,又回到亭舍,默默地寻了个木铲,在那里开始刨坑。
县吏们都看着他的动作,昭勃也顾不上在那悲苦了,擦干了泪,咬了咬牙,也寻了工具,出来给董方打下手。
不多时,那少女和她父亲的尸体便被埋入了坑中,董方将坑填平,垒上两包黄土,他愣了愣,又采了旁边最娇嫩欲滴的野花,放在少女的坟头。
“我祖董安于执法严明,但凡捕获盗贼,绝不姑息;而长安君和蔡先生也说,为政莫急于盗贼,我先前还不懂,如今来西乡所见所闻,却是明白了!”
董方下拜,朝这对惨死的父女顿首道:“我董方以先祖之名发誓,定要助长安君除尽水寇,让祁县国无盗贼,让百姓再无悲死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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