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郡平棘城附近的李氏坞堡,一间陈设极为普通的书房里,李氏东祖嫡系的李希宗正在阅读长子派人送来的信件。
这条送信线路很是刁钻,它是通过建康走海路沿着海岸线北上,从海河入口沿着河道(天津市以西不远)西进,一直往西走,最后到常山下船,快马送到赵郡。
完全避开了高欢嫡系势力的控制区。
这条路不仅速度快,而且路线安全。如今河北各世家都处于“应激”状态,自从上次高欢邀请他们去邺城,一个都没有去以后,双方基本上就处于撕破脸的边缘。
互相提防!
表面上看,河北世家在政务上还是支持东魏朝廷,但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自保甚至翻脸的准备。
这条线路服务的可不止是李氏一家!
所以李祖升派人送来的这封信就很重要,李希宗迫切需要得到额外的支持,已经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以至于他不惜将宝贝女儿李祖猗都送了出去。
不求名分,只求有人撑腰。
外界传闻刘益守如何,都是虚的,李希宗一直都认为那些信息不尽不实,都是别人希望外人知道的事情。
只有让李祖升近距离观察,辅以从旁打听,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对于李祖升这次南下建康“求官”,李希宗是寄予厚望的。
河北世家相对于南方的那些世家而言,整体作风比较偏低调务实。北方世家整体的圈子氛围,也比较崇尚儒学,而不是像南方那样玄学流行,推崇个性解放,以清谈为乐。
按道理说,以克己复礼为修身追求的李希宗,无论看到信中写了什么内容都会波澜不惊才对。然而李祖升信中透露的第一个消息,就把李希宗给吓到了。
梁国在全国范围内取消盐税!并且辅以一系列配套政策,作风非常激进!
刘益守他怎么敢!
看到这个消息,李希宗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看到李祖升后面说了些细节后才相信这是真的。随即陷入沉思,隐约感觉刘益守并不是完全在瞎搞。
免税固然惊世骇俗,可那些后续出台不起眼的盐政,很可能才是隐藏的后手!
如果说梁国朝廷要从世家手里抢盐池,李希宗是相信的。毕竟高欢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将地方豪右控制的盐池收归“国有”。
其中河北沧州沿海地界就有巨型盐场,盛产优质海盐(长芦盐场的前身),但因为还是采用的煮盐法,生产率不高。
之前高欢在河北站稳脚跟,就立即将此盐场据为己有,以为官盐源头。
其实这种事情在刘益守前世的历史上,不少大老都干过。
高欢干过,宇文泰干过,宇文邕干过,甚至杨坚也干过!完全就是“基操”,狗听到了都不会叫一声的那种。
然而开放盐禁,全国范围内废除盐税这种事……真的很猖狂啊!这不是正常脑壳的人能想出来的事情,更别提发动国家的力量去做了。
李希宗真的很难想象,一个国家要是不收盐税,会乱成什么样子。只能说拭目以待,看看刘益守后续还有什么大招了。
至于刘益守这个人如何,李祖升就一句话概括:旷古烁今,能人所不能!
显然是对其推崇备至!
长子如父,之前李祖升对于家中把嫡亲妹妹李祖猗送去给人做妾,甚至是供人亵玩,内心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要不然他也不会提出与李祖猗同行了。目的就是想看看刘益守是个怎样的人,到时候再“临机决断”要不要促成这件事。
没想到李祖升如今居然会这么说,让李希宗非常意外。
李祖升在信中还说了好几件事情,描述了一下南梁的政局。反正总结一下就是:现在梁国已经是刘益守一家独大,甚至是只手遮天,仅剩下蜀地萧纪想自立又想借力西魏,犹豫不决没有公开翻脸。
而萧纪在跟朝廷斗法的过程中,长期处于下风。
建康朝堂上刘益守甚至可以棍打侍中(王克),直接扒了对方的官袍轰出台城!而南方世家连哼一声的反应都没有,完全当做此事没发生一般。
其权势之大,离成为掌控朝廷内外的雄主皇帝,仅仅一步之遥!
李祖升判断,刘益守篡位只需要一场灭国之战,而这场战争,很有可能是进攻河北,歼灭高欢势力。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河北的战争就在眼前,家里要早做打算。
然而,李祖升的判断,跟李希宗想的还是稍有些出入。
李希宗觉得,李祖升看问题太过片面,仅仅只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说白了,看得太多,想得太少了。
若是要一统天下,自然是不可能不对河北动刀的。然而什么时候动手,这里头可是大有名堂。
李希宗反倒是认为刘益守不太可能这么快攻打河北,一定会先歼灭萧纪,实控蜀地,打通进入关中的通道,没有后顾之忧后再对河北动手。
如果先平河北,以灭国之功称帝,则蜀地必反。萧纪极有可能与贺拔岳等人联合,那时候就不好对付了。
李祖升从政经历很浅,还不明白这些老硬币们的套路,猜不透刘益守的真实意图。李希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不是能力欠缺,而是缺少了历练。
河北易攻难守,而且取了河北还不能停,必须西进并州,拿下并州以后,才算是得到攻略关中的入场券,不至于担心河北被人频繁出兵骚扰。
大军能不能打进关中,依然要看个人本事,这里头又是少不了一番恶战,总之离天下太平还远的很!
蜀地关中狭道相连,且道路都不太好走。想完全平定两地,基本等同于曹魏灭蜀汉,而且还是诸葛丞相占据了长安,控制了关中以后的加强版蜀汉(这是当年曹魏最害怕的事情之一)。
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地方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长期与平定河北后的梁国对峙。时间一场,一切皆有可能,谁知道刘益守这一代人能不能实现天下一统呢?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一统天下的势头被打断也很正常。
李希宗觉得,刘益守如果真的懂战略,就一定不会在没有打通入蜀地的通道之前就对河北动手。最差的底线,也是要先拿下汉中,再来动手打灭国之战!
河北的问题不单单在军事上,一百多万户的人口,怎么治理,怎么利用好这些资源,都是大学问。
军事上征服河北,固然可以在财富与人力上获得巨大优势,然而短期来看,这些东西都无法转换成实力,需要大量时间去消化。
战果只是看起来很美,实际上战后处理各种事宜,哪怕手里满把好牌,也要高手来打,不可得意忘形。
到时候,歼灭高欢势力所得来的那些财帛,不仅要用以安抚河北人心,而且还要安置各路豪强,然后还要犒赏三军,想一碗水端平是很不容易的。
可是,从战略与地形上看,征服河北,却并不能对攻克关中与蜀地造成直接影响。之前打不进去的地方,攻克河北以后依旧是打不进去!
反而需要分出很多兵马去河北各地维持基本秩序!防备关中的那些人偷袭,身上的包袱多了不少!
在没有打通蜀地以前,这么做在战略上绝对是一场噩梦。
放下心中的杂念,李希宗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的看,居然没有看到关于李祖猗的任何消息。李祖升说的这些都是次要的,李祖猗在刘益守那边过得如何,那才是李希宗最关注的事情。
哪怕不知道现在李祖猗怀孕与否,起码也要写一些知道的吧?李祖升平日里挺机灵的,怎么这点事情做不好呢?
李希宗在心中抱怨长子不会办事,该说的事情居然一个字都不提!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不是李祖升不想写,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写。
吴王府里面有些不好的传闻在飘,隐约暗示李祖猗不识大体,为人浪浮,而且总是勾引吴王白日宣淫,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
李祖猗未必如传言中那样,但看得出来,吴王府里某些女人忌惮她家的背景与实力倒是千真万确。李祖升很是担忧这些,却并不想将其告知河北家中。
正在这时,李希宗次子李祖勋走进来,行了一礼问道:“父亲,阿姐写信回来没,能不能推荐我过去建康那边当官?”
李希宗听到这话就一肚子火,不过依旧没有发作,只是将李祖升的信递了过去。
李祖勋如获至宝,看完后大喜道:“父亲,这还犹豫什么啊,孩儿也想过去做官!现在什么局面都是明摆着的!”
“住口!慎言!”
李希宗厉声呵斥道,李祖勋讪讪退后一步,不说话了。
“高欢现在仍然握有不少兵马,掌控一方朝政,你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
李希宗对着李祖勋大吼道。
比起稳重的长子李祖升,次子李祖勋为人就跳脱得多,而且性格贪婪冲动,不足以托付大事。时常令李希宗失望。
高欢的势力现在确实元气大伤,甚至用将近分崩离析来形容也没差太多。
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刘益守雄踞一方,兵精粮足,幅员辽阔,他当然可以瞧不起高欢,那确实没多大问题。可赵郡李氏怎么能瞧不起高欢呢?
不过李祖勋的话倒是提醒了李希宗,河北的人心,确实变了。或许底层百姓还是那样,谁到河北来,只要不像葛荣那样倒行逆施,他们都觉得无所谓。
但河北世家子弟,如李祖勋般想法的人不知凡几。
“去操练兵马吧,河北估计大战不远了。”
李希宗沉声说道,没有过多的解释什么。
事关生死,李祖勋也冷静下来,压低声音问道:“父亲以为梁国会攻河北么?”
这话其实问得很没水平,因为梁军在荥阳与虎牢关屯扎重兵,在洛阳也让当地人组织了一支郡兵守城,并让彭乐守河阳关与北中城。已经布防完毕。
梁军只要愿意,一夜便能过黄河到河北。这点距离,跟火烧眉毛差不多,哪里有什么攻和不攻的区别呢?
李祖勋应该是指梁国会打灭国之战,而不仅仅是在说字面上的意思。
“应该不假。”李希宗微微点头说道。
听到这话李祖勋吓了一跳,连忙出去组织自家私军操练,脚步匆忙。等他走后,李希宗这才轻叹一声。
他刚刚说了谎,因为怕不成器的次子以为河北无事,故意放纵自己。
其实李希宗觉得刘益守应该先攻蜀地,再入关中,从关中出来取河东与并州,最后再打河北,这是军事上的最优解。
不过现实情况可能不允许。刘益守不是皇帝,他要拿到灭国之功来行禅代之事,先灭一国乃是必然。这是权力斗争的必然规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有句话叫夜长梦多,真不是在乱说。
只是刘益守会先灭谁呢?
李希宗也知道,陷入困顿,艰难盘踞在易攻难守的河北,几乎摇摇欲坠的高欢与东魏,显然是上上之选。
但无论如何,刘益守也应该先拿下蜀地,打通进入关中的突破口,同时扼守住关中入荆襄的缺口,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具体怎么操作,还真令人不好猜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刘益守会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失策,谁也说不好。
当然了,这些话就不必跟李祖勋说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赵郡李氏枝繁叶茂,在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一家人姓李。赵郡李氏其他房的人怎么想,会做怎样的选择,只能说人心隔肚皮,哪怕是同族,也要保留几分戒备。
赵郡李氏分东祖西祖,还在江夏有个南祖,并没有绝对占优势的支脉,可以看做各房并行发展,一般情况下互不干扰。
李希宗这一支,也不能完全代表赵郡李氏的看法。况且赵郡李氏内部,对于当前的局势,其实也是举棋不定,内部成员分歧巨大!
比如说李氏还有李元忠这样已经与高欢决裂,隐藏在常山地界招兵买马准备搞事情的“激进派”,却也不缺在东魏朝廷里面为官的“妥协派”,典型的就是李昌仪家的人。因为高浪娶了她,实际上赵郡李氏这一支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与高欢达成了合作的共识。
所以目前还未明确表达立场的李希宗,也要寻找外部的助力,不然并不足以保他们这一房的安全。刘益守就是个财大气粗,有实力而且还有极大潜力没有挖掘的超级粗大腿!
“若是能生下一子就好了。”
李希宗自言自语道。
……
秋日悄然来临,建康鸡鸣山上的吴王府张灯结彩,哪怕刚刚入夜,也将府里府外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府衙院子里,堆得到处都是的礼物,如同小山一般,各种珍奇物件都有,其中甚至还有一株比成年人还高不少的珍贵红色珊瑚!
羊姜叉着腰,指挥府里的下人清点这些礼物,一一记录在册。这些都不是礼物,而是梁国官场众人对刘益守的态度。
送礼送得好的,定然是有求于刘益守的。至于那些礼物都不送,甚至只送来一纸拜帖的,那肯定是跟刘益守不对付的。全部都要拉清单,一个都不能放过。
府衙大堂内,刘益守正在安排麾下亲信们吃他的生日寿宴。
只要是还在建康城内的大员,几乎都是悉数到场。
今年和往年大有不同。
往年只要有时间,刘益守过生日都是跟妹子们一起过,还要开银趴。
但是如今不行了,他的地位与以往不一样,生日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了。
如今哪怕是刘益守寿宴,也带着强烈的政治属性!谁能来谁不能来,要请谁不请谁,都不是一件可以随便操作的事情!
酒过三巡后,胡吃海喝的亲信们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刘益守端起酒杯,对众人感慨的说道:“挡不住的似水流年,留不住的此间少年。一转眼,我便到了而立之年了。你们跟随我多年,汗马功劳,我都记在心里,他日必有回报。”
“主公而立之年就有如此基业,何愁大事不成呢?在此祝主公早日一统天下!”
刚刚从岭南返回建康没几天的王伟,端起酒杯敬酒说道。
众人刚刚要开口,就看到外放荆襄的毛喜,急匆匆的走进大堂,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来到刘益守耳边滴滴咕咕的说了半天。
他是怎么丢下公职从荆襄回来的,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之前没有入大堂吃酒等等一系列问题,在众人心中留下了浓厚的疑问。
“先散了,都回去待命,不要离开自家府邸。”
刘益守站起身,轻轻一抬手,示意麾下亲信大员们可以走了。
等众人都离去后,毛喜这才敢大声说话。
“主公,事情真到很急,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明白了,来我书房一叙。”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