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王这一路辛苦了啊,既然现在已经到了荥阳,不用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了。”
书房里,刘益守给高欢倒了一杯酒,说话时面带微笑与热情。听到这话,他身边的斛律羡差点笑出声来。
高欢也听出了刘益守话语里的暗讽,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是硬气不起来的。两人的私仇可大了去了。
高欢忍住心中的怒气,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刘益守将他高某人的女儿纳为妾室,还让他高某人的夫人娄昭君生下野种高浪,对高欢来说,此人可谓是不共戴天。如果说高欢最想杀的人列个清点,刘益守不排第一都不好意思!
可是换个角度来说,高欢自己完全是个苦主,好像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刘益守的!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仇恨,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想到这里,高欢心里更不爽了。
眼前这个仇人,他竟然完全没法伤到!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啊!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高欢沉声问道。他没有直说是什么事情,但他相信刘益守定然可以听懂。
这次南下河南,高欢是头一次有一种在水中无法呼吸的憋屈感。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很多地方不明白,似乎一切都在敌人的摆布之中。
回荥阳的这一路,他没什么事情,就是在脑子里不断复盘。
结果还是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输得这么彻底。
“这个就不方便透露了,总之高王做什么事情呢,在下都是清清楚楚的。当然,在下也不可能学项羽一样,告诉高王谁是你的曹无伤,对吧?高王大军的动静在下了若指掌,你们能赢才是怪事。”
刘益守绵里藏针的回答道。
高欢不吭气了,他不想被某个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阳谋里面带着阴谋,刘益守一贯以来的套路,不提也罢。无非是挑拨离间嘛,你身边或许有我的探子,但是我就不说透。
或许有,也或许只是我在诈唬你,谁知道呢,要不你猜一猜?
自认为对刘益守这个人很是了解的高欢,觉得自己不说话是最好的。说得多,错得就越多!那样的话,就很容易被刘益守抓住破绽。
要是刘益守是个普通人就好了,那样他把高伶纳为妾室,也挺好的啊,那样就可以为自己所用了。普天之下,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刘益守啊!
此等惊才绝艳之人,与自己争天下,乃是他高欢最大的不幸!
想到这里,高欢也不由得有些泄气。
“刘都督说笑了,高某麾下将士,都是忠勇赤诚的,才不会有曹无伤之辈。此等挑拨离间之言,不必贻笑大方了。”
高欢呵呵笑道,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或许吧,谁知道呢?”
刘益守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灼灼的盯着高欢说道:“高王莫非是不知道人心隔肚皮么?莫非高王一声令下,麾下那些文臣武将们,就会毫不犹豫把心剖开给高王看?
然后红心的是好人,黑心的是坏人,对么?”
忍!忍住!不要中计!
高欢尴尬一笑,压住想要辩解的冲动,没有说话,更是恨不得自己没有听到这番蛊惑。
可是既然已经听到了,还能当做没听到么?
“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高王就在荥阳等着吧,或许你的部下会来救你,或许你的子嗣会来救你。本王拭目以待,很想跟他们过几招。
高王不必过虑,本王会放出话来,说高王就在荥阳,就看看高王麾下那些忠臣勐将们,到底有多忠心吧。”
刘益守起身对斛律羡说道:“沙凋王,你送高王去休息吧,本王还得好好准备迎战才行呢。高王麾下那些忠勇的将士,啧啧,想起来就好让人害怕呀。
他们若是冲过黄河,本王在荥阳可是要硬抗着不能退的,实在是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了。”
刘益守皮笑肉不笑的揶揄道,气得高欢紧紧握住拳头,硬是咬紧牙关不说话。
看到激将高欢没什么效果,刘益守对斛律羡使了个眼色。
“主公,魏军不过土鸡瓦犬而已,就算他们渡过黄河,也是来多少死多少,属下定然为主公效死,冲在最前面!”
斛律羡得到暗示,激动表忠心道。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如果是阳休之在,只怕早就站出来捧跟了。
“不必吹捧了,带高王下去歇着吧。高王不如也写一封信回邺城,写给谁都行,在下可是很大方的,高王尽可以叫人来救援你,本王不躲不闪,接着便是了。”
刘益守盯着高欢的眼睛,目光平和,不怒自威。
“刘都督的大气,高某自然是不能辜负了。这便取纸笔来吧。”
高欢不以为意的说道,反正见面大家都是互相套路嘛,那就来呗。
见他这么硬气,刘益守自然是会成全高欢,当即命人笔墨伺候。高欢也没犹豫,直接写下一封信,而且毫不避讳的交给刘益守当面阅览。
信中高欢让高洋继承自己的大权(高欢并未称帝),孙腾等人辅政,麾下兵马由高岳及段韶等人管理,听从高洋调度。
一个字都没提娄昭君!甚至连娄昭君的弟弟也没提起。
但令人意外的是,高欢强调要麾下众将不要来救自己,不要带兵过黄河。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
“高王这是不打算回邺城了么?”
刘益守将高欢的亲笔信看完,一脸疑惑的问道。
“哼,刘都督不是很大气的么,莫非这封信都不肯送?”
高欢很是硬气的反问道。如今的他,光棍得很彻底。也不提什么把信送给谁的问题。刘益守无论要做什么,都有的是办法。
与其让对方看笑话,不如什么都不说。主要是说了也没用!
“高王既然敢写,在下自然是会派人送到邺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刘益守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对着高欢摊开手,似乎根本不把高欢这封信当回事一般。
“希望刘都督言而有信。”
高欢正色道,眼中忧虑一闪而过。他在信中故意不提娄昭君,就是担心娄昭君以自己的名义,把高浪立为世子,然后跟刘益守媾和。
无论如何,高欢不会开这个口子。他不提娄昭君,娄氏的人就无法名正言顺的挤掉高洋!
高欢被斛律羡带到事先准备好的院落里软禁后,这位斛律金幼子便返回了府衙书房。这时候,刘益守已经将高欢的这封书信誊抄了一遍,还加了很多自己的“点评”。
“听说,这次在邵陵立功了?你是怎么劝说张保洛投降的?”
刘益守头也不抬的问道,看着高欢写的亲笔信,语气澹然。
“自然是说主公仁而爱人,宽大为怀。”
斛律羡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说话能不能真诚一点?”
刘益守将信放下,没好气的斥责道。
“呃,属下对张保洛说,主公虽然不喜欢杀俘,但是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负隅顽抗的军队,却向来都是执行二抽一杀的。哪怕是主将,抽到杀签也是必死。
魏军或许并不怕死,但不患寡而患不均,张保洛知道这个消息传达下去后,军中定然军心浮动无力抵抗,于是便投降了。”
斛律羡不好意思的说道。
其实事情比他说得更离谱。魏军那些嗷嗷叫要如何如何的将领,一听说以后被俘的话,要全军执行二抽一杀,无人可以幸免,马上就软了。
如果最后的结果是必死,那么他们可以劝说麾下兵马顽抗到底,杀一个都是赚的。
可是这种抽杀实在是太妖了!管你是不是想投降,管你是大将还是小兵,管你以前有没有作恶多端。只要抽到死签,那就必杀!
反之,就可以活下来。
试问如果可以活,谁想去死呢?抱团取暖,以必死之心去应对灾难的军队,被分化瓦解后,士气自然也没有了。
这种玩法太有震慑力,谁也不敢真去玩这种单纯靠运气的赌命啊!张保洛担心惹怒刘益守玩抽杀,甚至在当天将不投降的后果通告全军。随后下令放下武器,带着降卒走出了邵陵城。
这些战俘最后将会被送到建康,参与“献俘”仪式。当然了,那是在刘益守得胜而归之后。
“呃,我玩过二抽一杀?这得砍多少脑袋啊。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的。”
刘益守难以置信的反问道,斛律羡这家伙真是满嘴跑火车,劝降的时候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当时属下也是急了,那些人之所以不肯投降,其实还是在为高欢突围拖延时间。”
斛律羡正色说道。
“邵陵小城,围个十天就行了。张保洛等人还有力气炸毛,那说明还不够饿。等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就自然会动心思了。搞点肉汤什么的,在邵陵城外炖着,肉香飘到城内,再看张保洛降还是不降。
他要是真有本事,把双手砍下来当军粮啊。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你那一招凋虫小技,得亏是魏军本就有投降之心,顺水推舟也就降了。要不然,那些走投无路的败军,激动之下砍了你祭旗,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刘益守嘿嘿冷笑道。
听到这话,斛律羡才感觉之前自己托大,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主公教训得是……”
斛律羡讪讪说道,这回马屁又拍马腿上了。阳休之的操作真不是人人都能练的。
“对了,高欢的亲笔信,你跑一趟邺城,亲手送到高洋手里,如果高洋没回,就给孙腾。这封我誊抄的版本,你交给娄昭君,不要弄错了。”
刘益守一脸肃然说道,语气跟刚才完全是判若两人!
“好的,主公……这里头是有什么讲究么?”
斛律羡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刘益守要把高欢的亲笔信送出去。他之前还以为刘益守是在湖弄高欢呢!
高欢现在是俘虏啊!怎么能把他当大爷供着啊!
斛律羡完全不懂刘益守到底想干什么。更何况对方还将信誊抄了一份交给娄昭君!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今高欢要渡劫,就看他平日里积了多少德吧。”
刘益守打了个哑谜,没有直接说明白。
“可是……”
斛律羡依旧不明白,刘益守麾下那么多能人,不说别的,就看阳休之,那张利嘴简直是可以把死的说活。为什么不让阳休之去送信呢?
为什么偏要自己去送呢?
“如果你是想问,为什么要让你去送信,那么就不必开口了。”
刘益守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闭嘴,然后将手里的两封信交给了斛律羡。
“快去快回。”
“呃,主公啊,在下射瞎了高澄一目,去邺城难道不会……”
斛律羡有些迟疑的问道。
“对啊,所以高洋很可能会感谢你,然后要请你喝酒吃肉呢,还愣着做什么,快去送信,这么多废话。”
刘益守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只看高欢现在还在刘益守的手里,邺城内谁敢动他派去的信使啊,这不摆明了要高欢去死么?
刘益守都懒得解释这个问题。
“哦,好的主公。”
斛律羡讪讪退下。他当然知道高洋或许心中对自己还有所感激,可是谁知道作为高澄母亲的娄昭君是怎么想的呢?
自家主公,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啊!
……
高洋虽然带着百保鲜卑待在河内的野王城,名义上是防备梁军从河阳关北上邺城。
但实际上,他轻车简从的秘密返回了邺城,却并未进城,而是进入了高岳在邺城外的军营,与对方商议如何接管邺城,如何掌控各军兵马等性命攸关的大事。
至于如何把高欢救回来,抱歉,这件事根本就不在计划之中。魏军新败,能守住河北就要烧高香了,想得太多,只能死得更快!
高洋与高岳二人秘密商议了三天,把各种细节都确定了,唯独两点难处,无法处理。
第一个是高洋的母亲娄昭君,以及娄氏的势力,间接掌握了一部分精兵,比如说段韶麾下嫡系兵马,那可并不全是只听段韶一人的啊!
如果段韶代表娄氏说话,那他就能指挥这支军队,要是段韶想跟娄氏对着干,他还能不能指挥得动这支军队,可就两说了。
起码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第二个则是冀州的高敖曹,以及幽州的斛律金,二人已经形同半独立。尤其是这一次,高敖曹以兵马大损为理由拒绝出兵河南。斛律金虽然派长子斛律光出战,但后面斛律光居然跑路回了幽州。
二人都是明摆着不给高欢面子!
这两人的态度如何,直接决定高洋接盘后,能有多大余力去处理好内部矛盾!要是高敖曹与斛律金二人一起反叛,这邺城还能不能守得住,可就两说了。
至于刘益守,高洋和高岳都不认为对方会在秋冬季节用兵!黄河冬天结冰,河南的各处河道冬天也几乎都会结冰。梁军赖以生存的水军,冬天发挥不出一成的实力,要如何打到河北?
当然,高洋带兵攻荥阳也不现实,具体的已经有官渡之战的例子摆在眼前了。
再说了,高欢回来了,还有高洋的事情么?从心底里来说,高洋并不希望高欢回来,或者说,不希望高欢在“大事”没有办完之前回来。
魏国,只能有一个太阳,多了一个,那么二者就无法共存!
“母亲那边,只怕是很难。我只能依靠族叔的兵马了。”
邺城郊外的守军大营内,高洋叹息着对高岳说道。
“话虽如此,不是还有段孝先的兵马么?算算时间,他应该也快到了。”
高岳不动声色的问道。
“段孝先的母亲与我母亲乃是亲姐妹,这件事,他只怕是……”
高洋微微摇头,语气有些迟疑。很多话其实不必说那么明白,懂的都懂。
“那便定在明日深夜起事吧。”
高岳点了点头说道,看起来很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