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婉从丫环手中接过一张纸道:“小女自幼常犯眼疾, 夜不能视物, 府上无人不知,这是大夫近几日给我开的羊肝丸的方子,还请大人过目。”
县官接过瞧了几眼, 点头道:“不错,的确是羊肝丸的方子。”他说着又将方子递给了九如。
昭然扒在九如的手臂上凑过去看了两眼, 主药是羊肝,夜明砂, 还真是羊肝丸, 他歪头道:“这位姐姐,你说常犯眼疾,也就是你并不总是夜里不能视物, 对吗?”
孟清婉不回答昭然, 却语气平淡地道:“小女府上虽然不比深宅豪院,但也人口众多, 亭台楼阁几重院落, 若孟府上下真有人心存歹意,这里何处不可杀人?哪需冒险令隐娘死于外头,闹出如此大的风波?”
她虽是闺秀,但说话却很是简单直白,直指问题的核心。
对于孟府这样的深宅来说, 杀人最好的地方原本不在府外,而应当是在府内,随便一个意外便可令隐娘消失的无影无踪, 隐娘家中所剩的不过是一个寡母,一个不聪明的弟弟,应付起来也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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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牵着昭然的手出了府,孟承天一直将他们送到府外。
县官略有些郝颜:“叨唠府上了,请务必跟老夫人说一声,等她身体好些了,改日再来拜访。”
孟承天客气地拱手道:“县大人正是还我府上清白,哪里能说叨唠二字。”
他说着又将头掉过来看向了九如,含笑着说了一句:“先生一向不理俗事,难得却为这件事应了县大人之请,想来也是顾念学生的几分薄面,学生心中感激不尽。”
昭然觉得这句话颇有威胁的意味,他还没开口,九如已经牵着他的手走了,他们走出老远,昭然依然觉得孟承天的盯住他们背后的视线。
“小圣人,我看这事虽然有些许的小问题,但这横生是凶手,却是十拿九稳了。”县官在回程的路上道,他靠着书院,累积了不少人脉,连年考核优等,不日即将高升,实在不想在这个关卡上节外生枝,若是惹得这些读书人口斥笔伐,那就实在太划不来了。
昭然开口道:“县太官,那孟清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县官瞥了他一眼:“清婉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个远近闻名的贤德女子。”
昭然好似没听到他语气中的不耐之意,依旧不依不饶地问:“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怎么会贤德之名远扬的?”
县官一时语塞,隔了半晌才道:“孟小姐原本许配给江西学政许大人的嫡长子,谁知那嫡长子竟然落水意外身亡,那个时候两户人家也不过刚交换了庚贴,但孟小姐从那以后再不议亲事,自愿为许公子守身。孟公子虽然有些许风流之名,但孟小姐却是个一等一的贞洁女子。”
昭然道:“那孟小姐长得高高瘦瘦的,说话语气平板,容貌又不佳,不娶也罢。”
县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自个儿长得像个饿死鬼,居然还好意思嫌弃别人长得不漂亮,他忍不住道:“你这娃娃,孟小姐的容貌外人从无得见,你怎么知道她长得不漂亮?”
昭然摊了一下手:“孟清婉长得高高瘦瘦,举止毫无风情,你看她身边用得丫环,隐娘干瘦,素芬肥圆,所谓红花也需绿叶配,不过瞧孟小姐挑的这几片绿叶,就知道这花也红不倒哪里去了。”
县官觉得昭然这番是歪理,但却一时之间找不到驳斥他的话,只瞪着昭然,若非白鹭书院的小圣人代代相传,他真要忍不住连着九如一起怀疑了。
若无这好色的先生,哪里有这好色的学生。
“胡言乱语。”九如也忍不住抬手弹了一下昭然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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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一名衙役匆匆而来。
“何事?”
衙役弯腰道匆匆地在县官的耳边附语了几句,县官的脸色顿时难看。
“莫非这掌柜的有什么新发现?”
县官嘴巴里似吃了黄边连,但九如问话却又不能不答:“那掌柜的说,当日因要上京城进货,因此在整理存书,他能证明巷屋传来尖叫声之后,横生才匆匆出的店门,而且横生出去的时候曾经撞了他一下,因此印象深刻。”
昭然仰头问:“那掌柜还在县衙里,对吧?”
县官眼皮不自禁地就跳了几下,他只得领着九如跟他这只招人厌的小骷髅回了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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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书城的长街小巷都飘满了花瓣,但此刻县官此刻的心里却没有半点诗情画意。
“孟府是我们店的老主顾,横生负责替孟府进书,他常来我们铺子,大家都认得。那日我与小二正在盘书,突然就听到店外头好似有个女人叫了一声,横生放下书就忽匆匆地出去了,走的时候还绊到了我的腿上,跟跄了一下,我问他没事吧,但他却没理会我。”
“横生!”县官简直是怒不可遏,一拍惊堂木,“你还不从实招来。”
横生面色有些发白,却伏在地上始终不开口,掌柜的又道:“大人,横生虽是个书童,但一向性情温和,断不像个会杀人之人,这个隐娘……”
县官不耐烦地道:“你有什么就快说。”
“是的,大人,我曾经见过这隐娘跟书院的范舍长拉拉扯扯。”
县官小令一枚,不多一会儿,脸容瘦削满面不情愿的范舍长便被叫来了,他一来便连声含冤:“大人,李掌柜这是含血喷人。”
“他不喷别人,为什么就要喷你?”县官冷笑。
范舍长扭捏地扫了一眼旁边的昭然与九如方才道:“前些日我让他送些书到书院里,这送来的明明是麻沙本,可是我与他结账的时候,他非说让小二送给我的是国子监本。我一气之下,就把那些书都退给了他,想来是因此才结下的怨。”
“那你可认得隐娘?”县官开口问道。
范舍长无奈地道:“认当然是认得的,偶尔孟小姐做了一些吃食,也会让她送到书院里来。可是我与这下等的丫环能有什么交集?”
李掌柜急道:“我可没有诬陷范舍长,他从我们店里骗了国子监的孤本,替换给我们麻沙的书本那是一回事,他与隐娘在观井巷里拉拉扯扯又是另一回事,不但我看见,我们铺子里的小二也见到了。”
两人一统扯皮,恨不得当堂打起来。
县官一拍惊堂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要是真与隐娘不轨,偌大个书院总有人瞧见。你是自己说,还是本官放个榜文出去。”
范舍长一贯刻薄,今日也不得不低半个头:“大人,小民也算是个读书之人,岂可在圣贤之地与人苟且,这点浅薄的道理也是懂的……我与那隐娘委实没有偷情之事。那日,她来找我是为了另一桩事,也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听来些谣言,在那里胡言乱语。”
“什么胡言乱语?”
范舍长的腮帮子顿时更瘪了,像只蔫了水的茄子:“她问当年山长是不是跟她母亲好过一段日子,又问她是不是山长所生,山长是何等高洁之人,岂会沾染上一个寡妇,简直可笑!我当场就喝斥了她,哪里知道她不依不饶,拉拉扯扯,这真是冤枉。”
“孟山长之私事为何要问你?”县官皱起了眉头。
范舍长道:“小人年幼之时原是山长的伴读,后来山长念小人做事也算勤勉,也读了不少书,便让小人到书院里来的办事。”
“那这隐娘从何得知这谣言,这总不是隐娘自己造出来的吧。”昭然插了句嘴。
范舍长无奈地道:“这事要从隐娘的父亲孟天离奇死亡开始说起,当年隐娘的父亲在世时,曾是山长的贴身随从,晚上值夜的时候,油灯溅着了被面,起了火给烧死了。山长念着跟她父亲有些情谊,也就是对他们孤儿寡母多照看了一些,这谣言就是这么来的,没想到这隐娘不知天高地厚,厚颜无耻竟然真信了自己是山长的女儿!”
昭然好奇地道:“可是隐娘为何不去问自己的亲生母亲,要来问你这个当年的书童呢?隐娘问自己的私事,又何需跟舍长拉拉扯扯。”
县官脑子里跟煮沸了面糊似的昏陶陶,听了昭然的话如醍醐灌顶,一拍惊堂木:“分明是你听信谣言,误以为隐娘即是孟山长的私生女,于是勾引了隐娘,又暗中挑唆她刺探自己的身世,来啊,给我拿下,先打个十大板!”
他已经没了耐性,任范舍长呼天抢地的喊冤,也先打了十大棍再说。
范舍长自从进了书院,虽是个清水衙门,但除了头顶上的山长,一直犹如众星捧月,多年养尊处优,十棍子下去气势全无,脸无血色地道:“大人,我招,我招。的确是我告诉隐娘,她有可能是山长的私生女儿,我原本想着她若真是山长的私生女,我便娶了她,山长必定对我多有提拔。”
“可是没想到隐娘知晓了自己有可能是孟府千金之后,却甩了你,因此你一怒之下将她杀人灭口。”县官鄙薄地道。
范舍长即疼又惊连声道:“大人,小人利欲熏心是真,但绝对做不出来杀人之事。”他见县官不信,连忙道,“若是我杀人,我与横生非亲非故,他又何需为我顶罪?”
县官脑袋发白了好一阵拿起了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一下:“横生,你再不说实话,大刑伺候。”
那横生抬起了头,脸色痛苦地道:“小民无话可说。”
他刚说完这句,突然一头朝着堂上的柱子撞去,昭然光来得及喊声“小心”,就见身边的座位一空,九如身形一晃,兔起鹘落抓住了横生的背心,只听衣衫“刺啦”一声被撕开了,九如虽然拉了一把横生,但横生的脑袋到底触到了柱子撞晕了过去。
县官被这么一惊,连手中的惊堂木都掉了下去,瞧着范舍长不禁怒从中来:“谁知你是否跟横生沆瀣一气,一起串谋杀了隐娘。”
范舍长心知孟府在书城的地位,生恐县官就此拿自己顶罪,连忙道:“大人,隐娘是山长的私生女并非小人臆测谣言,而是小人在无意当中听得横生与孟小姐的对话这才得知的。”
“说。”县官喝道。
范舍长强撑着支起半个身体道:“孟府每年小岁都会请书院的先生吃顿宴席,除了小圣人,一般人人都会到场。”他说着看向了九如,九如微微点了点头,范舍长这才接着往下说,“那日我从茅厕出来的时候,听到假山后面好似有说话之声,因当时喝了点酒水,头脑一发热便走过去偷瞧是何人在说话……没想到原来是横生与孟小姐。”
“孟小姐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因何知道她是孟小姐?”昭然开口问道。
范舍长连忙道:“孟小姐虽然很少露面,但是她的声音冷硬,听得人心里发毛,只要听过就不会忘记。”
“接着往下说!”县官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