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们一个个都跳的十分卖力。可姜善突然发话让他们退下了。

一个个鱼贯而出，除了窸窸窣窣裙裳相互摩擦的声音，不敢有多余的声响。

高海一直心不在焉，他不时的去看外面的天，一边关注着此时是几更天，一边关注着雨有没有停。

他心里和其他人一样慌。

这一朝，他也是仰仗着姜善才有今日的地位。

他若驾崩，又换了新的帝王，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若是幸运，还能告老还乡，若是新帝要杀人立威……

高海想到这些，还是有些胆怵。他盼着姜善能多活些日子，也好给他多些时间给自己安排好后路。

“什么时辰了？”姜善突然开口说话，将高海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忙躬身回道，“回皇上，刚过了子时。”

刚过子时，那就是离着第二天不远了。

姜善能听到外头的雨声。

大约是离着他的死期不远了。

他这一生走过来，竟要以这种方式来等待死去，这真是有些讽刺。

姜善突然起了身。

他如果真的今晚就要死，他也不想死在这里。

他想去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在那里死去。

乾清宫的大门打开，雨声豁然大了起来，裹着寒风吹进来，春意料峭，一点也不差。

高海替他掌了灯，那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姜善借着光，看到外头跪了许多人。

有人在哭，有人垂首不语。

只是雨声太大，将他们的动静都给掩盖住了。

“叫他们都回去，朕还没死。”姜善很不开心。

这些人在哭什么？是不希望自己死，还是希望自己早点死？

这个时候了，姜善再不想看那些惺惺作态了。

高海忙叫人匆匆下去让那些人离开。

皇子公主妃嫔们这才知道，姜善他出来了，都抬起头去看。

可姜善不看他们了，转身就走了。

他步伐矫健，实在是不像快要死的人。大家看着姜善离开，想不明白他要去哪里。

高海跟在身侧掌着灯，身边一个太监给他撑着伞。

雨大，风大，太监撑不住伞你，让姜善身上淋了雨，吓得以为自己随时会掉脑袋。可姜善一路走着，丝毫没有察觉。

最后在素心殿门口停下了。

“你们在这候着吧。半个时辰，若雨没停，你们便进去找朕。”

高海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躬身应了。

姜善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自上次王若卿和姜舒在这里出事之后，这地方被封锁了一阵子。后来事情告一段落，姜善便下旨将这里头都打扫一遍，再不许旁人进来。

他走进去，推开门。

微弱的光线下，让他看到里面还坐了一个人。

“父皇……”

那清凉的声音传过来。

姜善顿时有种想老泪纵横的冲动。

他的儿子，没有在那群人里面惺惺作态。他的儿子在这里等他。那果真是他的儿子。

“怎么不点灯？”姜善语气舒缓，像是平日里说话一样。

“只是想静静坐一会儿。不点灯，仿佛能感受到母妃就在这里。”

姜善坐在他身边，注视着他。

他面庞英俊，眉宇之间和他的母妃很像。

“当初朕建这里的时候，你母妃还说我过于铺张浪费。其实她家富可敌国，这个小阁楼根本算不得什么。朕知道，她是怕别人对朕有所诟病。朕刚登基不久，最主要是稳定民心，拉拢人心。她看起来性格大大咧咧，可却什么都替朕考虑着。朕这一辈子，再遇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了。”

人到了弥留之际，就会很怀念过往。且那些过往会无比的清晰。

他在帝位多年，早就将自己的那些情绪都掩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了。他不缺女人，不缺权势。可那一块柔软的地方，却一直存在。在这个时候，又悄然出现在他跟前了。

姜安起身，道，“儿臣将时间留给你和母妃吧。”

“你在，她会更开心。”姜善将他留住，“朕当初将舒儿弄出京都城，你和你的母妃怪朕吗？”

“父皇当时是无奈之举，母妃和儿臣可以理解。”

“你这孩子，最是懂事了，就是命苦了些。”姜善看着他道，“你的母妃最是亏欠你。她说她也不知道，那种情况下还要将你生下来，到底是对你好，还是不好。朕告诉她，会好好照顾好你，不会让你早早的就去了。可一直看着你那么痛苦，朕无数次的怀疑过自己是否有那个能力保护你。朕保护不了你的母妃，连自己的孩子也保护不了。朕觉得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有些没用。”

“托小九的福，儿臣没事了。父皇也不必对此事耿耿于怀。”

姜安提到小九，让他的心揪了一下。

他对姜安道，“你与小九是兄妹。无论以后如何，都要深知这一点。尤其是你以后登上帝位，许多事不可碰触。你可知道？”

“儿臣知道。”

姜善看不到姜安此时的神情，若能看到，他嘴角的那抹笑意一定会让姜善震惊。

“魏芙是个有母仪天下风范之人，有她作为六宫之主，你可省心。魏相也一定会尽力辅佐你。他最是疼这个女儿，所以一切都会以你为准。至于充盈后宫，可以多听他的意思，也不必全听他的意思。若是外戚过于强大，日后也是个麻烦。你要学着分权，当然，更多的权利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朕很庆幸，将这个位置交给你之前，为你把王家这个障碍给铲除了。你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姜善一口气说了许多，身子还是弱，他休息了片刻，才又继续说道，“至于你的几位皇兄，姜晔已经被朕圈禁，已经难有建树。小四在封地只要安分守己，你不必动他。至于你下面的那些皇弟，都还小。日后会如何，朕现在也说不准。只现在，朕更希望你们不要手足相残。”

姜善又停顿了一下。

他明显觉得自己有些体力不支。

以前他觉得自己十分强装，从来不会担心这些事。可现在，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够用了。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要说的话还有很多，可时间却不够了。

“父皇，儿臣都记住了，父皇不必担心。”

姜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朕现在看着你，倒是有些舍不得了。朕还想看着你有个孩子呢，这样你的母妃会更开心。”

“父皇，你不会有事。”姜安的语气一直不急不缓的。即便是这种应该发自真心宽慰的话，都显得过于平静。

姜善还是感受到了。

他的这个儿子虽然有些凉薄，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他对自己这样，定然还是有些怨恨的。

罢了罢了，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你去吧。朕和你的母妃待一会儿，和她说会儿话。”

“儿臣告退。”

姜安走了出去，雨还在下。淋湿了他的面庞，那凉意顷刻间席卷全身。

他走出素心殿的时候，高海看到了他，一时有些惊愣。

“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不知道怎么了，高海原先并不将这个不起眼的皇子看在眼里。可后来，他见他一次，便有些胆怵。

或许是知道他即将是新帝，他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会像姜善一样自己能应对自如。他或将决定自己的命运，而让自己更加紧张了吧。

“父皇在里头。”

“是。”

高海微微抬头，才意识到姜安他没有带侍从，更没有打伞。

他觉得此时是个谄媚的机会，忙夺了身边太监手上的伞快步走了过去，“太子殿下，伞……”

姜安抬眼，随即垂眼转头看向高海，“高公公，你此时要侍奉的还是我的父皇……”

高海微微一愣，好像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

高海尴尬的将伞收回来，目送姜安走了几步，然后又走到了素心殿门口。身边的太监提醒，“高公公，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高海微微一怔，这个时候的雨，还没有停。

他忙道，“快，进去看看皇上。”

两个人匆匆走进去。

姜安还没有走远，突然听到高海尖锐的嗓子划破了夜空。

“皇上，驾崩了……”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脸上无喜无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