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派里一直传说旧经楼里有间密室,却也只是听说,从没人找到过。”拿出火折子走在最前面,凤章君轻声道。
练朱弦紧跟在他身后,默默欣赏着那宽阔挺拔的后背,一边没话找话:“密室有什么用?”
“不清楚,但听说设置了一些机关。总之,你别跟得太紧。”
“……好。”突然的提醒让练朱弦有些难堪,他立刻放慢了脚步。
与五仙教存蛊堂的地道不同,旧经楼下面的这条通道幽深而又曲折。大约走出了二三十步,周围齐整的砖壁就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岩石,甚至还有石钟乳犬牙交错。
练朱弦的指尖在洞壁上轻轻一抹,一层黑灰,说明有人频繁地打着火把经过这里。地上还有一些被折断的石钟乳碎片,断口雪白,应该是最近这几天才脱落的。
机关的传说似乎是事实——沿途有好几处洞壁上留有暗器机括,头顶的石钟乳之间也藏着不易被发觉的冷箭;不过全都锈迹斑斑,像是古战场上的枯骨。
保险起见,凤章君还是捣毁了所有的机关,这对于凤阙剑而言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跟在后头的练朱弦闲来无事,目光逡巡几下,又落回到了那个宽厚的脊背上。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叫做阿华的少年,也是如此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的身前。
过去与未来在这昏暗的洞穴里交叠,一切都似真而非真。练朱弦忽然很想伸手去抓住那片在自己眼前摇摆的月白色衣袖,抓住那个离他如此之近,又似乎很远的故人。
却在这时,凤章君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两人四目缓缓相交,静默片刻。
“听见没有。”凤章君指出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练朱弦这才开始留意,远处的确隐隐传来哗哗的水流之声。
“是瀑布。我们沿着山体转到瀑布附近来了。”
果不其然,沿着洞穴又走了四五十步,越来越潮湿。绕过一个弯,前方有了微光,只见一个半人来高的洞口,完全被瀑布覆盖住了。唯有一旁的洞壁上依稀刻有“琅帧倍帧
练朱弦虽是南诏人,却也知道中原的“琅帧庇兄复榭庵狻o肜凑饫镉Ω镁褪悄歉龃抵械拿苁胰肟冢徊还谑倌昵氨桓牡篮蟮钠俨妓诟橇耍罩廖藜?裳啊
云苍乃是中原第一修真大派,被云苍郑重收藏的书卷,又该记述着什么样的内容?
练朱弦不由得兴奋起来,暗自希望凤章君不会介意让他瞧上一二。
洞穴还在曲折之中延展着,空间越来越宽敞。因为落后了四五步的距离,练朱弦只看见凤章君手中火折子的光芒突然暗了下去——狭窄的甬道变成了宽敞的石室。
石室里的情况暂时还不明朗,凤章君伸手拦住练朱弦不让他继续前进。然后又从乾坤囊里取出明珠,投向高处。
石室之内瞬时明光大亮。稍作习惯之后,练朱弦从凤章君的身旁望出去,看见的却是与想象当中截然不同的场面。
不像是书库,倒更像是储藏室。
石室里没有类似书架的东西,只在四面洞壁上开凿着许多石龛。这些石龛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杂物——水盆、陶罐、铁箱、木质人偶和成捆的兽皮。不止如此,就连洞顶上也悬挂着各种风干的草药,甚至还有一串串的蝙蝠和蜥蜴的尸体。
而更加诡异的是,所有这些杂物的摆放都是凌乱、甚至东倒西歪的,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但在这片杂乱的最中央,却保留着一片奇怪的空白。
确认石室内部没有机关之后,凤章君终于迈开了脚步,练朱弦也紧随其后。他们很快发现那片空白区域其实是一张石灰岩质地的石台,灰白色的石板上留着大片大片黑褐色的污渍,大致能够辨认出是个人形。
“你看。”
练朱弦所指的是石台右侧的一口朱漆木箱,凄惨地歪斜着,没有上锁的箱盖吐出了藏匿在里面的物品。
各式各样,颜色鲜艳、做工精美的衣裙。珍珠、碧玉以及各种金银首饰。还有成盒的胭脂水粉……所有这些令无数女子趋之若鹜的美物,此刻却像是一堆无用的垃圾,在阴冷潮湿中逐渐晦暗蒙尘。
看来这些都是怀远送给曾善的东西。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虽然不齿于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可练朱弦还是发自内心地好奇起来了。
或许这口大木箱子里还隐藏着更多的线索。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弯腰想要将木箱扶正。
凤章君却突然出声阻止:“别碰!”
话音刚落,只见木箱旁边堆积如山的石灰和木炭突然滑塌下来,露出了掩盖着的东西。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动物白骨,交叠堆垒,数以千计。
骨殖、药草以及各种古怪的器具——熟谙蛊与毒术的练朱弦若有所思。而凤章君则在白骨堆旁捡起了一卷已经残破不堪的书册,翻动几页,旋即皱眉。
“邪术。”
有关于怀远作恶的证据已经确凿无疑,可罪魁祸首依旧不知去向。
石灰堆崩塌之后,整个石室里就开始弥漫着腐臭。赶在被熏倒之前,两个人沿原路退回到旧经楼。恰巧被派去其他各处搜查的云苍弟子们也已经汇拢在了院子里。
无论仰天堂、橘井堂还是弟子们日常出入的各处宫观,全都没有怀远的踪影,守卫山门的弟子也肯定绝没有放他离开。
可不止如此,就连曾善的尸首也跟着从橘井堂里消失了。
一个断臂的残废,还带着一具尸首,就这样在数千人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这谈何容易。十有八九就是云苍派内部搞的鬼——练朱弦心里明镜似的,已然透彻了七八分。
而此时此刻,他唯一拿捏不准的,是凤章君的态度。
藏匿怀远这件事,凤章君是否知情?是不是他利用某种手段,将从五仙教得到的情报提前透露给了云苍的人。
纯粹的猜测只会令人心烦意乱,练朱弦决定直接试探。
“让我试试能不能找到曾善的尸体。”说着,他又从竹筒中召唤出了从曾善尸体上采到的那些黑色蛊虫。
一见蛊虫重出江湖,周遭的弟子们顿时齐刷刷后退几步留出了安全距离。然而无论练朱弦如何驱使,蛊虫却始终停留在竹筒上,不作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凤章君主动发问。
“……感应不到了。”对于展现出来的结果,练朱弦也有一些困惑,“也许尸体已经远离了蛊虫能够感应得到的范围,又或者尸身已毁。”
说到这里,他主动看向凤章君:“怀远将尸体偷偷保存了这许多年,为何偏偏选在现在销毁?莫不是殉情?”
凤章君没有作答,因为练朱弦需要的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摇头。
他抽出凤阙剑平举至眼前,轻弹了一下剑身。
只听一声铮鸣,剑身上亮起几行符咒。
凤章君默念法咒,持剑一挥,无数光点从剑身上四散飞逸。
搜魂,是修真各派最为常用的一种法术。人死之后短则数日、长则经年,魂魄凝聚不散。通过搜魂之术,能够搜寻尚未离散的亡魂、与之交流,可以破解许多悬案。
根据施法人的能力强弱,搜魂的范围也各有大小。强大如凤章君者,一盏茶的功夫搜遍整座云苍峰自当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男人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怀远还活着。”他十分肯定,“我搜不到他的魂魄。”
怀远活着却下落不明,而曾善的尸体却极可能已经被毁——此间种种微妙,相信只要是明眼人就能感觉到。
练朱弦陷入了沉思。
———
怀远虽然不知去向,可尸鬼一案已经证实与五仙教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此刻的要紧事,就是去向春梧君禀明实情,然后广布陈情贴,为五仙教及练朱弦洗脱污名。
留下几名亲信弟子对密室进行整理搜查,凤章君领着练朱弦离开了旧经楼,准备先回他的小院做些梳理。
一路上,凤章君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入了小院、把门一关,方才转向练朱弦。
“在去见春梧君之前,我有些事要对你说。”
“莫非是关于怀远?”练朱弦说出了自己从刚才就开始思考的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就算春梧君愿意发出陈情贴,洗清我与五仙教所受的污蔑,有关于尸鬼的真相也不会被昭告天下?”
“没错。”凤章君对他的通透聪明并不意外:“怀远虽然神志不清,但毕竟是云苍中人。春梧君身为代掌门,想必会尽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身为一家之长,自然不希望家丑外扬——对此练朱弦表示能够理解,可他却又抛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
“这么说起来,眼下藏匿怀远、销毁曾善尸体的人多半就是春梧君了?他又是如何知道怀远才是炮制尸鬼的那个人?是怀远主动自首,还是有人偷偷地向他通风报信?”
这显然是在暗指凤章君走露风声。然而凤章君却丝毫不为所动。
“即便是我通风报信那又如何?囚禁怀远、处置带毒的尸体,有何不妥之处?”
他毫无愧色地直视练朱弦,反倒令练朱弦一时语塞。
的确,这原本就是一场由云苍派发起的调查。在整个过程中,自己充当的不过是一个协助的角色。如今真相查实,云苍派内部采取制裁行动,又何必特意告知他这个外人?
真是自作多情——自己与凤章君终究是两个不同立场的人,春梧君才是那个与他比肩而立的“家人”。
但在自我否定的同时,却又有一个不同的声音从练朱弦的脑海里蹦出来。
“既然决定了要内部发落怀远,那你又为何要带我深入旧经楼的密室?”
“……”
凤章君似乎做出了某种回答。然而练朱弦却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因为一种撕裂般的巨痛从他的腹部传来,瞬间就夺走了他几乎所有的意识。
就在凤章君的面前,他大睁着眼睛,颓然摔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