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亮光已然远去, 冷月的辉光也逐渐消失。当身体被雾岚与黑暗彻底包围的时候, 练朱弦开始召唤凤阙剑。
早已认他为次主的神兵迅速听命,将他缓缓托住。当然, 练朱弦也死死地拽紧了怀中的凤章君。
不久之前才刚暴力夷平了一座山尖的云苍首座, 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陷入了半昏睡状态。
练朱弦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心口, 确定一切正常,这才缓了一口气。
精神稍稍松懈之后, 练朱弦立刻觉察到了右肩传来的痛楚——仓促逃亡之中, 肩头的伤口已经二次撕裂,鲜血染红了整条衣袖。
虽然还远远没有逃到安全地带,可练朱弦更不敢冒险继续前进, 他怕自己浸满了鲜血的手不知何时一滑, 就会抓不住怀里的凤章君,反而将人遗落在百丈之下的崖谷底,粉身碎骨。
短暂考量之后, 他催动凤阙剑降落在了半山腰上一处密林之中。
这里人迹罕至, 植被也足够茂密, 一时半会儿应该难以被察觉到。不过凤章君处于昏迷之中,无法隐藏自身紊乱的气息, 必须尽快将他唤醒,及时转移,否则迟早会暴露行踪。
虽然计划如此, 然而当双脚落地之后,练朱弦的第一个想法却是“管他的,我实在不想再走了”。
这倒也难怪——此时此刻,他的整个右条衣袖都在往下滴血。大量血液的流失让他觉得疲倦而又寒冷。如果可以,他只想要立刻就瘫软在地上,闭上眼睛直接陷入昏睡。
但是,不行。
瞬间迷茫过后,练朱弦突然用力瞪大了眼睛,又咬紧牙关,单手拖拽着凤章君,将人一点一点拽进了树丛之中。
“凤章君、凤章君……小华,小华……”
不知呼唤到第几声,凤章君的眼皮终于动了一动,似乎要醒。练朱弦大喜,正准备再接再厉,余光却突然瞥见远处山谷中亮起了几点微光。
是飞剑,云苍派的追兵来了!
练朱弦瞬间噤声,继续使出全身气力,拖着凤章君朝树林更深处爬行。
不幸中的万幸,山林深处竟然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土洞,虽然勉勉强强只能容下两人,但已是极为难得的隐蔽之所。
当练朱弦努力将凤章君拖进土洞时,凤章君已经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嗫嚅着,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嘘,先别说话。”
练朱弦抚了抚凤章君的额头,随即从怀中将所有竹筒全都掏出来,释放出各式各样的宠物。
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下达了命令,顷刻间那些蛇虫全都四散离去,只余下十几只大小不同的蜘蛛,开始在洞口飞快结网。
不出一会儿工夫,一张细密的灰色蛛网便大功告成。练朱弦又蘸着血液在网上画了一道复杂法阵,暂时掩盖住凤章君紊乱的气息。
“阿蜒……”凤章君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并且伸手牵住了练朱弦的衣袖:“你……”
练朱弦立刻将自己受伤的右胳膊藏到暗处。
“我很好。”他反过来关心凤章君,“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乱。”凤章君尝试着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周遭异常狭窄,“这是什么地方?”
“土洞,也许是一个被迁走的坟冢。我们还在云苍山。”
练朱弦无意做过多解释,他更关心接下去两个人该怎么办:“你试着调息,稳定一下心神,看看能不能收敛自己的气息。否则只要离开这个洞穴,我们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凤章君点头,立刻在练朱弦的帮助下调整坐姿。而他也很快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并且摸到了练朱弦那只湿透了的衣袖。
“你的手?!”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让情绪影响你!”练朱弦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厉声道:“我恢复能力很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但如果你不冷静下来,我们很难脱身!”
昏暗之中,他看见凤章君缓缓闭上了金色的眼眸,紧接着的,是呼吸吐纳声。
调息的确有效,练朱弦立刻感觉到凤章君的紊乱气息开始收敛,迅速减弱。
而与此同时,他送出去的宠物们也陆续返回了,带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云苍众人正在附近大肆搜查,很难说清楚是在寻找漏网的怪物,还是在搜捕“入了魔”的凤章君。
练朱弦并没有将外面的情况告诉凤章君,他只是独自分析着是否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但不得不承认,很难。
正当他感觉一筹莫展的时候,凤章君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结束了调息。
“师父的封印已经完全失效……靠我自己只能控制到这种程度。”
凤章君的声音沉重,但是置身于昏暗的环境中,至少练朱弦已经看不见他那双金色眼眸所发出的光亮。而原本强烈的气场也差不多完全收敛了,只余下丝丝缕缕,依旧缭绕在洞穴之中。
“够了,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练朱弦半是安抚地赞许,“接下来,我们必须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交给我。”凤章君沉声道,“只要能够御剑上天,我保证没有任何人追得上我们。”
说罢,他摸索到练朱弦的脸颊,落下一吻:“你辛苦了,让我接手吧。”
“……”练朱弦欲言又止,这时最后一条守在洞外的小蛇也游了进来,却带来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我们暂时不能出去。”练朱弦轻声道,“有一支云苍的队伍此刻就在洞口附近。我们继续躲着,他们未必会发现这里。但如果冒险离开,很可能会正面遭遇。”
说着,练朱弦便推着凤章君往土洞深处缩了一缩。
果然,片刻之后,洞外树林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起来至少十人左右。火把的红光很快映照过来,不过从亮光强度上判断,真正愿意离开大路、深入密林的,毕竟还是少数。
“师兄,那边好像有个土洞?”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人这么说。
“啊,那里啊,以前埋死人的。”另一个声音似乎也朝着这里看了一眼,“以前附近一带流行捡骨葬,棺材放十年就要开棺捡骨。如果尸首烂不掉,就是烧、也要烧化掉呢。”
“我又没问这些……你说人会不会藏在洞里?”
“你是不是傻了?洞口都被蜘蛛网给封住了,动脑子想想,人还怎么跑进去?”
“喔……”
说着说着,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似乎是渐行渐远。
练朱弦心中窃喜,但依旧按捺着情绪,直到火把光亮隐去,脚步声也彻底地消失不见。
“他们走了。”凤章君说道,“我们出去。”
“再等等。”
练朱弦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将小蛇放了出去。
这次小蛇很快就游了回来,抬起头来对着练朱弦嘶嘶鸣叫起来。
练朱弦脸色丕变:“……外头还有人!”
凤章君迅速将练朱弦揽到身后,同时催动凤阙剑。
像是感受到了洞里传来的杀气,洞外的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二位稍安勿躁,在下是来提供帮助的。”
——
负责搜山的云苍弟子逐渐远去了,当山中安静得连回声也听不见的时候,练朱弦与凤章君离开了土洞。
“能够看见堂堂云苍首座和五仙教护法从土洞子里钻出来,也算是一大奇景了。”站在洞口的那个人如此说道。
“……是你?”
练朱弦与凤章君同时看清了这人,也同时流露出诧异的神情。
只见来者生得一副清瘦淡薄模样,身上却是考究的刺绣青袍——正是参与东仙源大会的那名花间堂使者。
见二人一脸狐疑困惑,那人又强调一遍:“在下绝非想要与二位作对,更无包藏祸心。在下只是受人之托,前来相助一臂之力。”
“是谁?”练朱弦追问,“我们又凭什么信你?”
“凭这个。”那人立刻伸手进入怀中,取出一个银色面具。
凤章君脸色丕变,而练朱弦则已经上前一步,替他发问:“面具主人在哪里?”
那人看了看左右,摇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知道有个地方,是个可以安心说事情的地方,请随我来。”
——
花间堂使者所指的“可以安心说事”的地方,就在云苍山脚下的小城里。因为往来需要,有不少中原门派在城中设有落脚会馆,花间堂自然也不能免俗。
趁着天色尚未明亮,三人在僻静的巷陌之中穿行,直接从后门附近翻墙跃入会馆后院。
不愧是富甲一方的花间堂,虽在中原腹地,但后院依旧是一派水乡园林风情,看那山石户牖,似乎都是专程从南方运过来的。
使者将二人引入了紫薇花荫深处的一间僻静院落,把门反锁并张开结界,又仔细静待一会儿,确定无人尾随窥伺之后,才转身看向练朱弦与凤章君。
“请容在下首先自我介绍,我叫赵香川,是花间堂总堂特使。在此之前,则是堂主李如海的常侍。”
“我知道你是谁。”凤章君点了点头,却不急于与他交谈,而是将练朱弦按在了椅子上,“你的伤有点严重,先处理伤口,别的再说。”
练朱弦唯有乖乖听话。
赵香川立刻拿来了花间堂的药匣与两套替换衣裳。凤章君却不让他经手,亲自撕开练朱弦浸透了鲜血的衣袖,用高浓度的烈酒冲洗掉伤口上的瘀血以及沙土,敷上金疮药,而后再仔细包扎停当。
“我有点困。”包扎完的练朱弦主动要求,“能不能换个地方,我想稍微歇会儿……一会儿就好。”
于是三人便由正厅移至内室。练朱弦倚在床榻上,凤章君守在他身边,赵香川则坐在他们对面的茶案旁。
轻握着练朱弦的右手以随时感知体温变化,凤章君终于看向赵香川。
“所以,你究竟是如何得到这幅面具的?”
“是面具主人亲手交到我手上的。”赵香川回答,“他说,倘若节外生枝,这面具将是向你证明我身份最有效的东西。”
“节外生枝?”凤章君注意到了这个词,“所以,现在的发展并不是事先设计好的?”
“老实说,我不能确定。”赵香川回答得玄妙:“但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计划的确被严重地打乱了。”
凤章君追问:“那你的计划是什么?花间堂大火可与你有关?”
“与我无关。”赵香川摇头:“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所以我才会依照他留给我的第二套方案,来到云苍等着将面具交给你。”
“一开始就失败了?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左彦叶么?”赵香川突然提起了那个东仙源的犯事弟子:“原本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将西仙源地下密室里的那具尸体收敛起来,转交到我手上。但他没能做到,尸体在他回收之前就被别人拿走,所以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被迫搁浅了。”
有人抢先一步偷走了叶皓的遗体?
曾经与练朱弦私下讨论过的可能性成为了事实。凤章君只是微微一愣,旋即若有所悟。
“所以,你原本打算拿那具尸体做些什么?”
陡然间被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赵香川默默吸了一口气,旋即转化为一段凝重的叹息。
“我,本想用它来杀死一个仇人。”
“谁?”
“李如海。”
“花间堂堂主?”凤章君怎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可为什么?他不仅是花间堂堂主,更是你的恩师,不是么?”
赵香川因为“恩师”这个词而笑出声来:“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李如海或许的确传授了我们不少课业,但若说传道和解惑……恐怕恰恰相反。”
“你用的词是‘我们’。”
凤章君又抓住一个关键字眼:“所以,这件事还有谁有关?”
赵香川垂下眼帘,浮现出一种不知是怀念还是悲伤的表情:“凤章君既然认得我,那应该也听说过杜灵河吧。”
凤章君点头:“听过。他和你一样都是李如海的入室弟子,又一同担任了掌门常侍。但听说他后来成了叛徒,坠落山崖而死。”
“不。”赵香川摇头,同时缓缓抬起右手:“灵河不是叛徒,而且……他是被我亲手所杀。”
说实话,凤章君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作为中原各派之首,云苍当年也收到过有关于那场事件的私下汇报。而汇报中便指出,赵香川与杜灵河虽为同门,但素来不睦,并不排斥杜灵河之死系赵香川所为。
如今,这个猜测倒是得到了证实,然而真相却显然另有隐情。
只听赵香川接着说道:“我与杜灵河同村出生。他本姓赵,而我姓杜。从村子里逃出来的那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姓氏,随时准备替对方而活。因为我们约定,无论谁先死了,都会成为对方的口粮。”
那是一个最漫长的冬季。
两国相争,血流漂杵。行尸游荡,冤魂不息。曾经偏僻安宁的小村庄,一夜间尽丧尸口,唯独余下两个贪玩晚归的孩童,侥幸生还,却失去了一切。
赵香川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与杜灵河究竟如何熬过那个寒冷荒芜的冬季。他只记得,在又饿又冷的时候,他们模模糊糊地作出约定,交换姓名,一旦自己死去,就让对方吃掉自己的血肉,无论如何也要努力存活下去。
后来,他们虽然交换了名字,却一起奇迹般地捱过了寒冬。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了富庶的江南,一起拜入了花间堂。
“灵河说,反正都是没了家的孩子,姓什么好像也不重要。而我则觉得,交换姓氏之后,我们就有了一种更加牢不可破的羁绊。总而言之,这姓氏一直没有再换回来。”
赵香川的脸上流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暖意。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应该算是彼此的家人,入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也互相依靠、互相扶持。即便是真正的兄弟,也没有我们这样默契团结。”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突然又阴沉下来:“……可是,这一切在灵河拜入李如海门下之后,就变了。”
赵香川与杜灵河入门的那年,李如海尚未登上花间堂堂主的宝座。不过他已经是花间堂内的二把手,地位与今日的凤章君类同。
花间堂每年春季都会举行收徒仪式,而像李如海这样位高权重的要人,则每五到十年才会开例收徒。也正因此,想要拜入李如海的门下,必须通过一系列极为严格的考试。
作为普通弟子之中的翘楚,杜灵河不出意料地脱颖而出,成为李如海的高足。然而赵香川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拜入花间堂另一位要人门下。
“当时灵河以为我爽约,很是生气。他却不知道,那是李如海私下找我谈话,授意我这样做的。”
赵香川的表情,缓缓阴沉起来。
“我在那人门下待了整整十年,暗中却成了李如海最得力的眼线。他授意我出面,揭发那人暗中学习门中禁术,替李如海在权利争夺中获得了关键的筹码。
“十年后,李如海如愿登上花间堂堂主之位,而我也回归他的名下。在其他人的眼里,李如海收留我只不过是因为‘惜才’。而我却成不少人眼里‘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顿了一下。
“别人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但是灵河心性直爽单纯,他竟也觉得是我做错了,而我顾忌着李如海的威势,却连解释都不能好好解释一句。”
那之后,赵香川与杜灵河就成为了李如海门下最得力的弟子。赵香川沉稳睿智,杜灵河开朗正直。两个人性格能力互补,倒也相得益彰。
但是真正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别的门派内部都讲究和睦友善,最忌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然而李如海却并不这么认为——他登上掌门之位后,不仅挑拨旗下各分堂之间的关系,离间堂内的各位要员,甚至就连自己的弟子们也不放过。在他的煽动下,杜灵河与赵香川之间的关系开始渐行渐远,动若参商。
“李如海是在忌惮着别人有谋权夺位之心。”
凤章君倒是看得通透:“从前的天子为巩固政权,也时常会做出兔死狗烹、二桃杀三士这样的事来。只是,为了区区一个花间堂堂主的位置,又何至于此?如此内耗,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花间堂才会不断在各地开设分堂。”赵香川道,“明眼人都巴不得能够离开江南总堂,免受戕害。余下的都是一些无甚本领、但却躬顺臣服之人,倒也堪堪合用。”
凤章君又问:“那霸占了碧云居的那群人,也是被李如海赶出来的?”
“不是。”
赵香川寡淡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尖锐:“那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无忧子的《揭露中原丑恶嘴脸游》终于到了最后一天!今天又是哪一家那么幸运被无忧子记者给曝光了呢?
没错,是花间堂!赫赫有名的江南花间堂,看似兄友弟恭、(师)父慈(弟)子孝,其实却藏着天大的秘密!
明天,就在明天,鸡毛掸子的杆子就要露头了,全篇最狰狞的秘密即将揭晓。苍蝇搓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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