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有些急, 雨刮器来回刮着,却一直迷迷蒙蒙。
管家撑伞候在门外, 季迦叶从车上下来,接过伞, 往别墅里面走。
他的面容肃穆,问管家:“明川去外地巡演了?”
“嗯,今天下午的飞机。”看了看时间,管家说,“现在应该已经登机。”
季迦叶没再说其他,而是直接上楼。
书房的玻璃窗上布满了雨,丝丝缕缕顺着纹路落下来, 像极了这个世界残忍而狰狞的脸, 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不会垂青于谁。
站在窗前,季迦叶回应以同样的冷漠。他低头, 点了支烟。清冽刺激的烟草味呛进来, 让他有短暂的解脱。
从这世间解脱出去。
可这短暂也不过才维持两三秒。
“先生!”刘业铭急匆匆过来敲门,声音焦灼。
季迦叶冷冷回身,不满道:“什么事?”
“余小姐出车祸了。”刘业铭手里还拿着电话,显然刚刚接到消息。
“车祸?”季迦叶蹙眉,“在哪儿?”
“就在疗养院外的山路上。”
疗养院,余晚……蹙起的眉心变得冷厉,季迦叶掐灭烟, 沉着脸下楼。一边走,他一边问:“怎么回事?”
“还不太清楚。”
“人呢?”
“已经送去医院。”
外面还在下雨,司机将车开过来。
这个点是晚高峰,到处堵着。医院附近尤其堵得厉害,动都动不了。
季迦叶拿过伞,径直打开门,阔步下车。
一瞬间大雨瓢泼,凉凉浇下来,深色西装的肩头被打湿了,季迦叶撑开黑色的伞。伞下,他的身影越发阴沉。
天色很暗,风吹过来,漫天漫地全部是雨。
目光穿过厚重的雨帘中,季迦叶眼前是后视镜里余晚追过来的纤瘦身影。她那会儿手里还提着糕点,穿着窄窄的浅灰职业装,高跟鞋崴了脚,她不得不停下来,愣愣抬头,那双眼迷迷惘惘,可他居然都狠心没有停车。
真是糟糕透了!
握着伞柄的手,克制不住的,轻轻颤了颤。
他不得不用力攥住,骨节分明。
医院里到处是人,有新闻记者举着话筒,在急诊门口进行跟踪报道,“伤者已经送进医院,据肇事司机现场回忆,这起交通事故发生的太过蹊跷……”
错过拥挤的人群,季迦叶面容冷峻的往里走。
他目不斜视,直直往急诊室去。
那么多急诊床位,季迦叶一眼便看到了余晚。
白色的帘子半拉,她躺在那儿,就那么安静阖着眼。
远远的,余晚白净的额头擦破了,带着明显的外伤。那样的伤口扎进眼里,让人心惊。偏偏她一动不动,面色惨白,那双眼一直闭着……季迦叶脚步蓦地一顿,他的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余晚追过来的身影,那么狼狈,那么的……让他后悔,后悔莫及!
心跳检测仪嘀了一声,又嘀一声,带着温柔。
定了定神,季迦叶再度提步走过去。
越过那道半拉的帘子,再要往里,他忽然停住身形,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季迦叶看到了明川。
明川本该早早登机,飞去其他地方准备巡演的,可如今却出现在这儿。而且,比他到的还要快,还要早!
病床前,是他的行李箱,他最珍视的小提琴盒就随意丢在角落里。
明川坐在那儿,一直注视着余晚。
余晚脸上有擦伤,手背上也有,宽宽的病号服下,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也通通是伤。
他抬手,指尖抚过她的额头。
那样的珍视,那样的小心翼翼,又那样的……让人难受。
季迦叶静静站了会儿,别开脸,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远,到了医院外面,才停下来。手垂在身侧,望向旁边,一动不动。
刘业铭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先生。”
季迦叶没有回头,只是问:“她伤得怎么样?”
刘业铭会意,答道:“余小姐头部在地上磕过,刚拍完片子,身上有不少擦伤,万幸没有骨折。”
季迦叶点点头,却还不放心:“主治医生是谁?”刘业铭说了一个名字,将这人履历也大概说了一遍。季迦叶默了默,说:“我不方便出面,你在这儿多照看着些。”
“知道。”
“车祸这事也记得查一下。”
这么久了,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他的背影沉沉,是被这人死死压抑住的疲惫。
刘业铭说:“我知道的。”
对着前面,季迦叶摸出烟,说:“你过去吧,我待会儿就回去。”
低下头,咬在唇边,点燃。
烟雾扑面而来,有些呛。
季迦叶半眯起眼,望着冰冷而不停的雨。那些雨拼命浇灌在他的心,并着女人的柔弱与迷惘,让他冷硬的心也有柔软、控制不住、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掐灭烟,他还是转身回去。
快到病房时,他的脚步终究停住,一转,去医生的办公室。
敲了敲门,季迦叶推门进去,道明来意:“我想问问余晚的情况。”
打量着面前不算特别礼貌的男人,医生戒备的说:“事关病人隐私,你是她哪位家属?”
季迦叶一顿,说:“她是我的……”很多的话到了嘴边,却不得不止住,季迦叶说:“我是她的朋友。”
“朋友?”医生皱眉,看看季迦叶,翻了翻病历,说,“病人身上有多处擦伤,目前在等颅内ct的片子。”
“什么时候能出来?”
“还要一段时间。”
“到底多久?”他强势惯了。
医生不悦:“出来了自然会通知家属。”
季迦叶默然。
蹙了蹙眉,他依旧道了谢,转身要走,忽的又突然停下。他回过来,郑重的说:“医生,麻烦你了。”
他极少对人低头,今天却肯为她破例。
所以,他终究还是想再看一看她。
……
余晚要从急诊转去后面的住院部,骆明川去办入院手续——施胜男今天被吓得不轻,余波留在她们母女跟前照顾,他心甘情愿的跑腿。
拿着住院单急匆匆走出病房,骆明川迎面遇到季迦叶,“咦,二叔?”他不免一愣,“你怎么会来?”
季迦叶手里还提着黑色的长伞。指腹慢慢在伞柄上摩挲过去,他说:“我刚好在附近谈生意,听说小余出了事,就过来看看。”略略一停,就问:“她怎么样?”
骆明川犯愁:“还没醒呢。”
季迦叶视线往后面病房拂了拂,停了两秒,他又问:“去办住院手续?”
“嗯。”
“你刘叔已经在办了。”季迦叶说。
骆明川来不及诧异,身后,施胜男从病房里出来喊他:“小骆啊……”骆明川回头,喊了声“阿姨”,替施胜男介绍道:“阿姨,这是我二叔。”说完,又替季迦叶介绍说:“二叔,这是余晚的妈妈。”
望着面前的女人,季迦叶抿了抿唇,有礼颔首:“伯母,你好。”
就算是彬彬有礼的态度,他的气场依旧不好接近,施胜男不免有些畏惧季迦叶,忙摆手道:“小骆叔叔我们算平辈,不用这么客气。”
季迦叶还是说:“应该的。”
骆明川惦记入院手续的事,他说:“二叔,那我先去找刘叔。”
“去吧。”
季迦叶点头。
骆明川走了,季迦叶往前走了两步,立在病房门口,往里面望去。
白色帘子依旧半掩,他能看到床尾堆叠的白色的被子,带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这床被子底下,睡着余晚。
她躺在那儿,还没有醒。
安安静静的,只有心跳有规律的嘀的一声。
这种安静,真想让人将她揽在怀里,揽进自己的怀里,吻一吻她的伤口,问问她疼不疼。
季迦叶定定看着,眉眼沉冽的,宛如这疾风骤雨的秋意。
施胜男觑了觑他,终于鼓足勇气,稍有距离感的喊他:“小骆叔叔。”
季迦叶偏头,仍然有礼问道:“伯母,什么事?”
施胜男犹豫了一会儿,说:“小骆叔叔,是这样的,你能不能跟小骆的父母提一提我家余晚?这两个孩子挺好的。今天我六神无主,小骆二话不说就赶到医院,他对我家晚晚真没的说,如果这两个孩子能早点定下来……”
季迦叶静静听着,抿着唇,一言不发。
“小骆叔叔,你觉得怎么样?”得不到回应,施胜男有些尴尬。
眨了眨眼,收回视线,望向施胜男,季迦叶说:“我知道了。”
“谢谢你啊,小骆叔叔。”施胜男讨好的笑。
季迦叶撇开眼,说:“伯母不必客气。”
他坐在外面的走廊上,还是一动不动。
很快,骆明川办完手续回来,季迦叶出声喊住他:“明川。”
“嗯,二叔?”骆明川顿住脚步。
季迦叶起身,往里面看了看,他还是只能看到白色的一角。摸出烟,他沉默少顷,垂眸说:“明川,我觉得小余这姑娘挺不错的。你要是真心喜欢,就早点定下来,别让……”季迦叶稍稍一顿,还是低着眼,说:“别让她太没安全感。我感觉小余是个心思很细的姑娘,她的情绪几乎不会外露,你好好对她。”
指腹摩搓着细细的烟,季迦叶又说:“我走了。”
也不等骆明川说什么,他直接往外走,一直走到电梯才停。
摁下下行键,季迦叶双手插袋,面容淡淡的,望着不停上升的电梯数字。电梯快到时,他才偏头,悄悄打量了一眼。
医院走廊灯影白炽,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他。
季迦叶独自回别墅。
他忙到现在,还没有吃过晚饭,胃里却不觉得难受。
管家问他:“先生,要吃些什么?”
季迦叶顿了顿,忽然说:“鱼丸还有吗?”——他说得是上回他带余晚回来吃饭,厨房为了照顾他的伤口,特意用鲢鱼做的新鲜鱼丸。
做饭的孙阿姨答说:“已经没有了。如果先生喜欢,再做就是了。”
“那不用了。”季迦叶拒绝,上楼。
他要去书房,可视线却越过书房,往深处望过去——
音响室的门沉沉关着。
季迦叶走过去,推开门。
里面比上一次要乱一些,地上是随意散开的碟片。
季迦叶半蹲下来,从中捡起一张碟片。
封面是昏暗的紫禁城。
他垂眸,静静看着,慢慢的,又点了支烟。
办完入院手续,余晚从急诊转去后面的病房。
跑新闻的记者仍等在急诊楼外——刚才有人捕捉到美籍小提琴家骆明川,这是大新闻,他们不会放过的。见到推床出来,就有人追上前问:“骆先生,伤者是你女朋友吗?”还有人拍照:“骆先生,你的巡演怎么办?”
骆明川一言不发,只是细心留意病床上的余晚。
这一幕留在记者的镜头下。
……
余晚不停在做一个梦。梦里是铺天盖地的大雨,迷住了眼,让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她有些着急,于是就问前面的司机,怎么要这么久?
可前面的司机没有回头。
一切暗沉沉的,笼罩着雨衣下的人,余晚浑身蓦地发凉,她大声呵斥:“快停车!”
声音被风声雨声撕裂开,司机依旧没有理会。
那一瞬,余晚想也没想,直接推开三轮车门,纵身跳了下去。大雨里摩的速度很快,余晚抱头,滚了好几圈。
饶是在梦里,依旧很痛!
脑袋狠狠砸在地上,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耳边,摩的发动机的突突声停下来,一道暗沉的黑影慢慢压下来。
天色太暗,雨帽遮着,看不清面容。只是这一幕黑暗,压抑,还给人痛苦。
那人不发一言,钳制住余晚脖颈,就要将她往旁边树林里拖。
这人走路有些跛,余晚先前在地上摸到了什么,悄悄留在手里,这会儿直接朝他的跛腿用力砸过去。她红了眼,便会下死手。
后面那人吃痛,骂了句“卧槽”!
这一声传入耳,余晚浑身凉了,又僵了。
像是那一年,她坐在漫天阳光底下看书,身后,有人推门进来。
所有一切,都让她绝望。
余晚愣在那儿。
远远的,山道上有车疾驰而来。远光灯将茫茫天与地照得透亮,这一秒,她忽然只想和这人同归于尽……
余晚睁开眼,眼珠慢慢动了动。
四周全部是白色,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稍稍有些失聪,耳鸣嗡嗡的,并不舒服。缓了缓,她才听见声音。有人在叫她:“晚晚!晚晚!”余晚转过眸子,是施胜男。母女二人对视一眼,施胜男作势要拍她:“你这死孩子,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两天了!”
余晚吃力的笑了笑,她想说什么,有脚步声进来,余晚望过去——
逆着光,那人身影瘦削。
余晚看在眼里,施胜男已经在说:“这次多亏了小骆。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差点急死。——接到我们的电话,小骆连飞机都不坐,直接赶过来。”
余晚抿唇,淡淡微笑:“谢谢你。”她的声音有些哑。
“不客气,这病房还是我二叔帮的忙。”骆明川说。
四周有片刻的安静。余晚眨了眨眼,低下眼帘。
施胜男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他们两个单独相处。
病房里还是微妙的冷场。
骆明川试图找些话题:“饿不饿?你想吃什么?”
余晚一概摇头。
对着面前的人,余晚满脑子全是那则二十年前的旧闻。骆家唯一的孙子,是眼前这个人吗?
听沈世康的意思,骆明川没有死,还回来了。
如果骆萧是骆广林的独子,那季迦叶又是谁?
他为什么会是骆明川的二叔?
这个问题压在余晚心上,沉甸甸的,像是煎熬,又像是不停的拷问。安静许久,余晚终于开口:“vincent,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她理他,他就高兴。
眼前这人的眼底还是干净,纯粹,余晚便觉得有些艰难了。
她说:“我知道这很冒昧,可是……vincent,你二叔和你的姓氏为什么不一样?”余晚害怕犹豫,所以一鼓作气问出了口。
“……”骆明川猝不及防,一时滞在那儿。
余晚艰涩而抱歉道:“能不能告诉我实情?因为,我……”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理由,这样探究他们的私事,让余晚觉得难堪。她都无法直视骆明川,只能低低垂下眼。
知道她的窘迫,骆明川说:“不要紧的,也会有人好奇。”他安慰她。
余晚更觉尴尬。
一直微笑的脸忽而变得认真,骆明川说:“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旁人,可你问我,我就不愿意撒谎。余晚,你也替我二叔保密,好吗?”
余晚缓缓抬头。
年轻男人的脸庞有些难堪,有些纠结,又有些难过,骆明川低声说:“我二叔他……是我们骆家的私生子。”
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余晚愣愣眨了眨眼。
她的眼前是男人惯常冷漠的脸,他不可一世,又倨傲骄矜,他什么都不在意,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怎么会是……
“私生子?”余晚喃喃重复了一遍。
“嗯。”骆明川低落的继续,“我爷爷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的身份。二叔他从小和他母亲一起生活。养父母去世后,才不得不回我们骆家,可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他一直过得比较辛苦,也很压抑,还替我背负了很多。余晚,你一定要替我二叔保密,好不好?”
骆明川还在说什么,余晚已经听不清了。她突然记起季迦叶主动提到他母亲时的模样,烟雾袅绕的大殿里,他柔柔软软的说,我母亲信佛,迦叶是她给我取的名字;她还记得他淡淡的说,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她更记得自己曾用最恶毒的语言骂过他,说他是阴暗世界的怪物,骂他变态,让他赶紧去死……余晚撇开眼,忽然不知该看哪儿。病房里白色铺天盖地,勾勒在眼底,连呼吸都开始窒息,她只能问:“你二叔人呢?”
骆明川说:“他昨天突然去新西兰度假了。”
“……”
余晚忽然安静下来。
倚在那儿,良久,余晚垂下眼,说:“vincent,你能不能出去一会儿,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话没说完,她已经背过身去。余晚闷在被子里,攥着被角,忽而难受的流泪。
她的手里还插着输液管,这会儿紧紧攥着,青筋毕露。
那枚细细的针扎进她的手里,却更像是扎进余晚的胸口,很痛。
难以言述的痛楚,自她的心口蔓延开,无处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