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的离职手续办得格外顺利。沈平潮给她批了之后,公司还按余晚的工作年限,支付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高额离职补偿,足够她一年半载都不用烦心工作的事。
人事部门将这些结果通知给余晚,余晚这才回公司拿东西。
见她的办公桌一点点空了,顾菁菁怪舍不得的,“余助……”毕竟她大学毕业之后,就是余晚带的。
余晚宽慰她:“我号码没换,你随时都能找我。”又说:“我家地址你也知道,有空过来玩。”
顾菁菁脸上稍稍有些微妙的尴尬,她说:“好。”
余晚东西不多,全放在一个纸箱子里。
搭电梯,下楼。走出几步,她仰头,半眯着眼看了看公司的大幅logo,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已经入秋,凉意润润,这个难捱的盛夏终于过去。
路边,余波倚在重机上,等她。
本市最近猥亵女性的案件依旧频发,余晚又曾经夜不归宿,尤其有一天夜里,他们怎么都找不到余晚,电话一整晚打不通,余波和施胜男就快急疯了,只差报警。后来,还是四五点钟的时候,余晚自己回来的。穿着t恤和牛仔裤,面色苍白。任由他们追问,余晚只是坚持自己很好,不用担心。但余波哪儿能真的放心?
他如今还是骑重机,天气凉了,照旧穿着背心,露出结实的胳膊和肩后的那道疤。
“姐,去哪儿庆祝一下?”接过余晚手里的箱子,余波咧嘴笑。这个夏天被晒黑了,他笑起来,牙齿更显白。
余晚敲他脑袋,教训他:“你赶紧回去上班。”
余波说“知道”,又难得劝余晚:“姐,我觉得你该好好休息几天,不着急工作的事,反正家里有我呢。”似乎怕她担心,他还说:“最近修理厂生意不错,我再加点班,总能养活你和妈。”
余晚听了,欣慰的笑。
戴上头盔,她跨坐上去。
余晚揪着余波的腰,身体往前倾,贴着他的背。余波手里给了油门,加速,迎面恰好经过一辆车。
那车在凌睿写字楼前停下,季迦叶下车。
他回头。
视线有意无意的,落在那个纤瘦的身影上,她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再往前,是个男人。这一切,还有紧紧抓着男人腰际的手,都随着车速加快,迅速变得模糊……收回视线,他漠然转身上楼。
电梯里只有季迦叶和刘业铭在。
很安静。
望着电梯不断爬升的数字,季迦叶抿着唇,快要到顶楼时,他才淡淡开口:“去查查刚刚那辆重机。”
“好的。”
微微一顿,季迦叶又说:“她工作的事,你留心着点。”
“知道。”刘业铭会意。
季迦叶还是全程望着前面。电梯门上,倒映出他冷冽的眉眼。
余晚到了家,拿钥匙开门。
“妈。”她喊了一声。
没有人应。
厨房里有抽油烟机的嗡嗡声,有点吵,余晚不得不提高声音,再喊一遍:“妈!”
还是没有人应。
余晚转到厨房,施胜男并不在里面。锅子里的菜只炒了一半,就关了火,但油烟机却忘了关。对于抠门的施胜男,还真是不可思议。
关了油烟机,余晚给施胜男打电话。
结果电话铃声在客厅响了,施胜男没带手机。
余晚正觉得奇怪呢,施胜男倒自己回来了。她开了门,站在门口,面色怔怔的,有点不大对劲。
“妈?”余晚从厨房走出去。
“哎呦!”施胜男被吓了一跳,连连拍着胸口,诧异道,“余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余晚不答,只是问她:“怎么了?”
施胜男面色有点怪,她也不答,回头看了看,关上门,去厨房接着炒菜。余晚追过去问:“妈,发生什么事了?”
“没。”施胜男拿铲子翻了两下,忽然跟余晚商量,“咱们要不要考虑买个新房子?”又嘀嘀咕咕念叨,这儿没电梯,整天爬楼梯,等年纪大了她膝盖受不了,还说什么,小区环境不好,怕以后余波媳妇看不上。
施胜男还是不对劲,余晚看出来了,“妈,到底怎么了?”她有些急。
施胜男怔了怔,转口叹气:“还不是江家的事吗?”
自从江家厂子被季迦叶用手段硬生生抢走,江成又因为故意伤人遭拘禁,江成妈妈和夏晓晴没地方说理,更找不到季迦叶,便隔三差五来余家。余晚那段时间刚好工作忙,到处出差。他们找不到余晚,就来找施胜男。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消停了,只是最近听说江成要从里面出来了。
如今施胜男眉头锁着,大概是担心这件事……余晚安慰她,说:“他要是敢来闹事,咱们就报警。”
不知想到什么,施胜男还是叹气。
她问:“那你工作的事打算怎么办?”
余晚说:“沈董身体还没大好,我先不着急。”沈世康如今对余晚和过去一样,笑呵呵的。他越是这样,余晚越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找工作的事她就不着急,反正有那笔离职补偿。
“也是。”施胜男点点头,顿了一顿,有些为难的开口,“小晚,能不能给妈点钱……”
话没说完,余晚手机响了。余晚一时没听清施胜男,只接起电话。
施胜男看了看余晚,继续炒菜。
电话是骆明川打来的。
知道她今天办完离职手续,他高兴的问:“今天有什么安排?”
明白他的意思,余晚默了默,说:“我晚上有安排。”
“余晚,你晚上能有什么安排?”她刚说完,施胜男就在旁边嚷嚷,戳破她的谎话。余晚拧着眉看向施胜男,施胜男说:“看我干什么?你晚上本来就没事啊。”
电话那头,骆明川哈哈笑,他说:“既然伯母都说你没安排,那我请你听音乐会。”——他这次回国,就是受国内乐团邀请演出的。
余晚还是想拒绝,骆明川已经说:“余晚,我们是朋友。”
“好吧。”
再推辞就显得刻意了。
骆明川将时间、地点告诉她,余晚一一记下,她挂了电话,施胜男立刻饶有兴致的问:“是不是那个小骆?”
余晚:“……”
还是那一天,疯狂的那一天。
余晚电话关机了,她没来得及开机,就和季迦叶走了……那天夜里,骆明川无数次打她电话,迟迟联系不上余晚,他便又自责又担心。那样的深夜,他再回来找余晚。可骆明川又不知道余晚住在哪儿,一个人在附近转悠了大半宿,最后终于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余晚。
远远的,两人面对面,皆是一怔。
骆明川跑过来。
这人面上满是焦急,身上还是昨晚的衣服,皱皱巴巴的,余晚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抱歉道:“对不起,我……”余晚不知该怎么解释,她有些难堪的撇开脸。随着她的动作,宽松的t恤衫里露出隐约某些痕迹,而她肩膀那儿的格外明显……骆明川个子高,拂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只关切的问:“你还好吗?需要报警吗?”他问得谨慎。
“不用。”余晚仍旧拒绝。
她总是拒绝,拒绝一切。骆明川不免失落,他不放心,还要说些什么,余晚抿起嘴角笑了笑,认真的说:“今天真的对不起,这么麻烦你。”
“没什么。”骆明川摆手,“你安全就好。”
余晚让他早点回去休息,他这次说什么都不肯,一定坚持送她到楼下。他们到了楼下,就遇到了着急的余波和施胜男。
余晚悄悄的,将t恤的领子拢了拢,遮住那些痕迹。
骆明川看在眼里,没说话。
对面,施胜男和余波已经在打量骆明川。余晚怕他们误会,于是连忙解释:“这是我朋友,骆先生。”
施胜男已经无比自然的喊他:“小骆啊,上楼吃个早饭吧。”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是该吃早饭了。
“妈!”余晚试图打断她。
骆明川不愿余晚为难,于是说:“不了伯母,下次我再来拜访。”
他彬彬有礼,又生的年轻有活力,之后施胜男就一直念叨骆明川,小骆小骆,听得余晚耳朵都要起茧子。
这会儿骆明川打来电话,施胜男自然催促余晚:“既然是小骆约你,你赶快去。”
“晚上呢,不着急。”余晚只觉得无奈。
施胜男说:“那你挑点衣服,别穿这么乱七八糟。”自从不上班,余晚每天都是t恤和牛仔裤的打扮,头发随意绑成马尾,连妆都懒得化。施胜男一边炒菜,一边还念叨:“小骆这孩子不错,余晚你要抓紧。”
又来了!
余晚头大:“妈,他是我朋友。”
“朋友怎么了?——谁不是从朋友相处起来的?”施胜男嫌弃她不开窍,“你还打算一步到位,处都不处,直接变夫妻啊?”
余晚怔了怔,忽然有点累,她回房间。
坐在那儿,余晚沉默。
她打开抽屉。
里面有个紫檀木的盒子。
这是那个之后第二天,有人快递给她的。
接到快递的电话,余晚那会儿只觉得奇怪,她并没有买东西。
等拆开来,见到紫檀木盒子,余晚就知道里面的是什么了。那串她还回去的莲花天珠手串。
余晚安静下来。
盒子上面附了一张质地极好的便签条。
她拈起来——
是季迦叶用钢笔写的字。
他的字和他这个人一样,冷,硬。
便签条上,他没有说别的,只是说,余晚,这是我送给你的。
视线落在那个盒子上面,看了许久,余晚都没有打开,而是直接收了起来。
如今,那张便签条亦还在,静静躺在盒子上面,背面朝上。
余晚看了看,重新将抽屉阖上。
……
要去听骆明川的演奏会,余晚特地先去买了礼物。等她到音乐厅时,观众已经开始进场。
有专人领余晚走特别通道进去。
余晚坐下来。
交响乐团已经提前就位,晚上八点整,指挥家准时入场,全场鼓掌。
一首《芬兰颂》完毕,稍作休息,指挥家和骆明川一道出来,观众更是热烈欢呼。
这是余晚第一次见他穿正式西装。
其他乐手都是一板一眼的燕尾服,骆明川是特邀的小提琴独奏,全套黑色系,衬得舞台上的他,眉目更加清秀。
他是天才,年少成名。
将小提琴架在肩膀上,琴弓开始拉动,这人便像是发着光的,眉眼之间全是桀骜与自信,散发着独有的魅力。
余晚是听不出好或是坏的。她只能从最直白的旋律中感受到拉琴之人的情绪。或舒缓或愉悦,又或者是明朗的热烈。
这是他传达出的情绪。
他的眉眼一直低低的,温柔的,嘴角微弯,脸颊边酒窝若隐若现。
演出特别成功,余晚替他高兴。
音乐会结束,余晚在门口等骆明川。
他已经换了休闲的衣服,提着小提琴盒,和舞台上的他判若两人。
“余晚。”见到她,骆明川很高兴。
“恭喜你。”余晚将礼物递给他。
是水晶小提琴的模型,小小的。
有点老土。
余晚说:“不知你喜欢什么……”
骆明川立刻说:“我很喜欢。”
余晚看了看他,轻轻笑了。
两人慢悠悠往外走。
骆明川提议说:“我们去江边走走吧。”
“好。”
江边广场有不少人在,凉风吹过,很是舒服。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散步。
有卖花的小姑娘经过,以为他们是情侣,嘴甜的对骆明川说:“哥哥,买一枝花给姐姐吧。”
余晚不免尴尬。
骆明川出手大方,直接买下一整篮的花,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说:“快回去吧,晚上早点回家。”
“谢谢哥哥,谢谢姐姐,祝你们幸福。”小姑娘嘴还是甜。
余晚愈发尴尬。
骆明川将那满篮的花递给余晚,余晚自然不会收,骆明川叹了一声,说:“余晚,我觉得你很神秘。”他在国内待了一段时间,中文精进不少。
余晚笑了笑,偏头望过去。
骆明川说:“这是我的一种直觉,直觉你有很多的秘密,你不喜欢别人靠近,你有自己的安全距离,对吗?”
余晚没答,沉默。
骆明川忽而认真的说:“有人靠近过你吗?”
余晚心里忽然有一点点的疼,那点疼往心里头钻了一钻。她垂眸,还是淡淡的笑,没说话。
骆明川看了看她,说:“余晚,你要是有什么秘密,都可以跟我说。我这里,”他说着,拍了拍自己心脏的位置,骆明川保证道:“百分之百安全。”他微笑。
余晚静静看着他,也笑了。
骆明川送她回家。
还是到那个路口,余晚没有让他下来,他也不勉强,只是示意余晚打电话。余晚点头。
回到别墅,骆明川先去见季迦叶。季迦叶这个时间总是在书房办公,他敲了敲门进去,“二叔。”
季迦叶拂过他手里一篮子的花,还有包装精美的礼物,他说:“去约会了?”
骆明川耸了耸肩,没有否认,又说:“二叔,你也该去约会,休息放松一下。”
季迦叶淡淡的笑。
他说:“我忙。”
季迦叶低头,点了支烟,骆明川连忙喊他:“二叔。”
季迦叶叹了一声,将烟掐灭了。
骆明川笑了,对他摆手:“那二叔你早点休息。”
“明川。”季迦叶喊住他,问道,“等你忙完演奏会,我想找个时间,正式介绍你的身份,可以吗?”他难得和他商量。
抿了抿唇,骆明川说:“好。”
季迦叶说:“你不愿意?”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那种感觉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看着季迦叶,他说:“二叔,都听你的。”
季迦叶点点头。
骆明川回了屋,刘业铭过来,敲书房的门。
他端了暖汤上来,手里还有一份资料。
“先生。”他递给季迦叶。
资料上面的人叫余波,就是白天骑重机那位。
原来是余晚的弟弟,还是个不务正业的年轻人,季迦叶略略看了看,将资料丢在一旁。
刘业铭说:“先生,沈家那边好像要出院了。”
“哦?”季迦叶冷笑,“这么快,那你明天以我的名义,送些东西过去。”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改口:“不急,我亲自去。”
……
既然是去医院,刘业铭替他准备了鲜花。
季迦叶敲了敲病房的门,也不等里面回应,他直接推门进去。
沈世康那会儿正戴着眼镜,在窗边看报纸呢。见到是季迦叶,他心里虽怨,脸上还是维持着笑意:“季贤侄啊,你这次来又想做什么?”
季迦叶不咸不淡道:“来探探沈世伯你的病,看看怎么样了。”
“还不错。”沈世康哈哈笑。
“既然这样……”季迦叶还是那种口吻,冷漠,不带一丝感情的说,“那我提前恭喜一声,沈世伯记得多保重身体。”略略一顿,他又说:“等您出院,我还得为您好好庆祝呢。”
话里似乎藏着刀,沈世康脸色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他说:“好啊,我等着呢。”
季迦叶斯斯文文的笑了笑。
将鲜花放在旁边,他打开门,漫不经心的离开。
沈世康迅速冷下脸来,吩咐护理:“通通丢出去。”
季迦叶沿着走廊慢慢往外走,他的脚步轻,几乎听不到。经过人群,有一丝孤寂。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去找何楷。
何楷刚做完通宵手术出来,见到他,不由错愕:“大忙人,找我干什么?”
“找你抽支烟。”季迦叶这样说。
何楷耸了耸肩。
他换了白大褂,拿了早餐去顶楼。
住院部顶楼并不高,俯视下去,能看到前面的小花园。这会儿就有很多病人在楼下散步。
季迦叶抵着栏杆,低头,点了支烟。
细细的烟在指间夹着,他慢慢抽了一口,又吐出来。
何楷在旁边吃早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当然,大部分都是他在说话。
季迦叶一直安静,他淡淡垂眸。
楼下,有个身影近了。天气开始不经意的变凉,她穿宽松的蝙蝠衫和牛仔裤,头发散下来,拢在耳边。
那么多人,他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
季迦叶轻轻眨了眨眼。
余晚脚步根本没有停,她提着煲汤,手腕上空空荡荡的,从他的视野里,直接走进住院部。
看不见了。
一支烟灭。
季迦叶对何楷说:“我走了。”
“好。”
季迦叶摁下电梯。
看着那几台电梯的数字交替变化着,他又摸出烟,低头含在唇边,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