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中反间范增遭黜 行诈降纪信被焚 4
【写纪信冒死装汉王,却先写陈平众将面前讲述田父故事,如此大家笔法,岂是一般写手能用?】
却说汉王闻范增已死,大喜道:“寡人今起,少一心腹大患矣。”重赏陈平。张良道:“范增死,项羽必怀怨而加力攻城。”话音未落,城外金鼓震天。汉王急教诸将西门守御,自与张良、陈平等商量计议。汉王道:“项羽攻打甚急。照此下去,城池难撑半月。现韩信之兵未见来,邻近诸将又自顾不暇。尔等有何良策,能解眼前之困?”陈平近前道:“项羽因范增死事,心已急躁,非攻拔不能解其恨。且我城中粮食将绝,士气难振;今又面临汛期,或有人献策与项羽,劝其决荥河之水而顺流灌下,则此城必破矣。臣有一计,可使大王脱离困境。”汉王道:“计将安出?”陈平道:“臣昨日夜里,令人作了一幅图,内中画了一段故事,且请大王观看。”汉王道:“说道计策,怎讲起故事来?”陈平道:“臣画中这故事,与所献计策有相干。”汉王道:“究竟画的甚故事?快拿来一看。”陈平不急不慢,从袖内取出一叠缣帛来,展开乃为整幅的一卷人物图画。当下悬挂起来,汉王与众人看时,见上面画了一车,车内坐着一人,后有甲兵数十骑追赶甚急;旁边画一片树林,林间藏着一人。众人见了,都不解其意。汉王问道:“此图何意也?”陈平说道:“此乃田父易服救景公的故事。”汉王问:“到底说的甚事?”陈平道:“当年,齐景公与晋国交战,不意大败,众军皆遁走,止剩景公独车奔走,后面追兵甚急。景公坐车中,正束手无策,其御者田父道:‘事急矣!请大王与臣更换衣服:大王藏林中,臣驱车走;唯此,大王才可脱难。’景公道:‘你因我而遭擒,我不忍也!’田父道:‘食人之禄,当死人之事。今留臣一人,不过大林增一叶耳;若存大王,实存百姓之主,使天下受福,岂小补哉!’景公遂依田父之言,将衣服更换,逃入林中,躲过此难。田父驱车奔出数里,被二百兵追及,擒献给晋献子。献子见其非景公,欲杀田父。田父道:‘臣死实不足惜,只恐今起大王多一杀忠之名耳。’献子素敬忠义,于是叹道:‘为君脱难而不避死,乃忠臣也!杀之不祥,宜赦其罪,成其节。’田父故得免而还。而景公卒成霸业,青史留名;田父因易服救主之事,亦为后人传颂,至今不朽。今汉王被困,尚无人效田父所为。陈平令人绘制此画,是让诸位知晓,世间曾有田父其人。”诸将听罢故事,皆奋然出列,嚷说道:“父有难,子当替代;君有难,臣当替代。我等愿代大王死,而脱荥阳之难!”陈平道:“诸位虽各具忠心,可惜与大王仪容相差太多。你等之中,唯纪将
军和主上长得十分相似,许能骗过项羽。”众人都盯着纪信看,果然十分相像。
只见纪信挺身而出,大声道:“能担此任,乃纪某之愿。虽冒汤赴火,亦不退避!”汉王慌忙站起身来,道:“不可!寡人大业未定,臣下未沾勺水之恩,今却先教将军替我赴难,好使寡人脱身出险。如此损人利己,寡人断不能从。”纪信见汉王不肯,便道:“事到如今,只此一条出路也。非臣求死,设若不用此计,或是某日城破,玉石俱焚,臣那时死,对大王哪有半点益处?不如今日替了大王,使大王安然脱险。便是死,也留个泰山大的美名,比前面那死法不知强上多少倍!”汉王道:“你与奚娟,随我最早。今奚娟已亡,寡人怎舍得再让你去赴死?”纪信猛地拔出剑来,道:“今若不依臣言,臣即死于大王面前,以示话无回头。”汉王心实不忍,见他执意要替死,堕下好些泪来,下阶抱哭道:“将军忠诚之心,可贯日月。”因问道:“将军家中,可有父母?”纪信道:“有母。”汉王道:“寡人当以我母事之。”问:“有妻否?”纪信道:“有妻。”汉王道:“寡人乃以我妹养之。”又问:“有子女否?”纪信道:“止有一子,年岁尚幼。”汉王道:“寡人将视为己子,抚养成人。”纪信拜道:“臣之所虑,大王皆已安排。臣今日便死,亦无忧矣。”
汉王遂请张良写好降书,差甯昌出城,去见霸王。城门口被军士执住,报与丁固道:“此人持汉王降书来。”丁固看是甯昌,忙引到大帐来见霸王。甯昌跪拜,将降书呈上。霸王拆来看时,见书中有:“今屈陛下之威武,从群臣之劝告,情愿面缚出降。唯乞能念昔日之情,得以赦过宥罪,则称心满足”之句,喜不自禁,大笑道:“是他善守,还是寡人能攻,今日已见分晓。”问甯昌道:“刘季何时来降?”甯昌道:“黄昏时,由东城门出降。”霸王点点头,即在降书上批了“可”字,令甯昌带回。随命各军停止攻打,回营歇息。
甯昌归见汉王,告道:“项羽已准大王所请。”汉王道:“纪信诈降,虽能将项羽引于东门,然其余三门亦有重兵把守,如何出得城去?”陈平道:“臣有一计,只须如此这般,立教三面防守形同虚设。到时大王便服快马,潜行出城,等项羽知觉,早已脱身远去。”附汉王耳边,将计轻轻说了。汉王笑道:“先生之才,若文种在,亦不输也!”令速去安排。
将近天黑时,季布、丁固引军马早集于东门外,只等汉王出来投降。候了一个时辰,却未见半点动静。正耐不得,只见城门大开,吊桥放下,涌出许多人来。借着火光,望将过去,尽是披甲之人。季布寻思:“不是汉王,怎弄这许多军士出来?”上前拦住道:“你等都是甚么人?”但听得莺啼燕语,叽叽喳喳,竟都是女人的声音,答话道:“我等皆是妇人。无衣穿,借这破甲
遮盖;无饭食,挤出城望求生。将军可怜见,放了去吧。”季布仔细看时,那些女子,也有云髻盘鸦的,也有披头散发的,俊的丑的,老的少的,各不相同;身上都穿着敝甲,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娇娇啻啻,教人忍俊不禁。季布差些笑出声来,忙令人报与霸王,告说:“城中出来许多女子,连绵不绝。”霸王大笑道:“这色鬼,竟养了如此多女子在军中,怎能成得大事?”命尽放出。消息传到别营,众军听得城中一下子放出几千女子来,大感新鲜,都抢着过来看热闹。诸将止喝不住,也都跟着来看。当下里,谁还顾得提防?那南、北、西三面的营盘,早成了空寨。
城上军士见了,忙报知汉王。陈平道:“事已成,可动身矣。”汉王乃命御史大夫周苛、魏豹、将军枞公守荥阳,自带了张良、陈平、郦食其、卢绾、夏候婴、周勃、灌婴一干人,及数十骑,乘了夜色,偷偷潜出西门,飞奔而去。
此刻东门外,早挤得人山人海。那占前的,挨肩擦背,指手画脚;靠后的,你挤我拥,仰脖扯颈。军伍纷纷乱乱,哪还有甚么行阵?这二千多女子,排着长队,缓缓而行,比及走完,已是二更天。随后,便见赤帜对举,人马簇拥,汉王乘了黄屋车,车上傅左纛,前面一人口中说着:“城中食尽,汉王来降”,出得城来。楚兵见了,皆高呼万岁:十万人声,震耳欲聋。霸王立马军前,见汉王不下车来行臣礼,怪道:“刘季莫非醉死车中?见寡人犹如木偶端坐耶。”季布执火把望车中照看,见汉王不言不动,便挑幔来问:“如何不言?”纪信在车里答道:“我非汉王,乃汉将军纪信是也。我家大王,已出荥阳。待明日,将会齐众家诸侯,同剿西楚也。”季布急告霸王道:“此乃汉将纪信,冒死顶替,汉王已乘隙逃离了荥阳。”霸王大怒,旋即寻思道:“刘季逃之甚易,纪信代之实难。此等忠臣,正应收罗帐下,为我所用。”遂唤季布:“如纪信肯降,封之重爵。”季布向前大声道:“项王爱惜将军忠勇,如来降,不失封侯。”纪信从车上站起,指霸王大骂道:“大丈夫事主,忠心不二。此头可断,然志不可灭也!我纪信,生是汉臣,死为汉鬼,又安肯降你楚猴哉!”霸王暴怒,道:“要死,也不得好死!”喝令焚烧。军士应命,围住车仗纵火来烧。火把点燃,烈焰腾起。纪信浑身着火,忍痛端坐,口中大骂不绝。须臾焰灭,那人和车,早已烧成了灰烬。一道忠魂,随风飞到九霄云外。胡曾有诗叹道:“汉祖东征屈未伸,荥阳失律纪生焚。当时天下方龙战,谁为将军作诔文。”
霸王烧杀纪信,余怒未休,道:“杀个纪信,怎消得心中恶气?且先夺了荥阳,再去追赶刘季!”催动人马,来抢城池。正是:万马奔腾城门摇,千军踊跃胆气挫。
未知能否夺下城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