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战, 至天明之时结束。
阡陌跟着楚王来到战场的时候,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 面色发白。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楚王转过头来。
“侣, ”阡陌心神不宁,“你方才说,他们不肯投降,是么?”
楚王没有回答,拉住她的手,只觉那指间和掌间俱是冰冷。
“这便是战事。”他缓缓道,“记住, 若无你那计策, 无论楚人还是舒人,会有更多的人死。”
阡陌怔怔望着他,没有答话。
远处,舒人被俘的士卒黑鸦鸦一片, 听士卒来禀报, 说舒人死二千余人,被俘和受伤者有五千余人。大部分人还是活了下来,阡陌这才觉得稍稍安了心。
“他在那边。”楚王忽而道。
阡陌望去,目光定住。
一块空地上,芒衣衫邋遢,定定地坐在那里,低着头, 怀里抱着已经死去的伯崇。
阡陌走过去,看着他这模样,心中亦是酸楚。
“芒。”她低低道。
少顷,芒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着灰尘,眼圈通红,目光却是寂静无波。
“他死了。”他低低道,声音沙哑。
阡陌看看伯崇,他闭着眼睛,却似十分安详。
“你一直陪着他。”她说。
芒没有说话,好一会,道,“他说,他终于能放下了……”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陌,我一直怨他冷硬,一意孤行……”
“可你还是赶来救了他。”阡陌蹲下,双手扶住芒的肩头,与他平视,“芒,你一直未做错,也无可愧疚。”
芒望着她,眼底忽而涌起泪水。
“可他是我兄长!唯一的兄长!”他再也忍不住,忽而将头埋在伯崇的胸前,放声大哭。
阡陌无言,少顷,抬头看向楚王。
他走过来,将她扶起。
“舒芒,”他淡淡道,“你并非只有你兄长。”说罢,朝身后的人挥挥手。
阡陌和芒解释诧异,望去,却见好些人被带了来,是甲昆等人,还有茵。
“芒!!”茵哭着跑过来,扑到他的怀里。
甲昆等人也走过来,疲惫的脸上满是泪痕。
“你说什么去看看,我等找你,却不见了踪影!后来才听说你要去救长公子……”甲昆亦是擦着眼泪,瞪着他,“芒!你说与我等共生死!就是这般共生死?”
他说罢,突然上前将芒和伯崇的尸首揽住,几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声音惨烈,似乎发泄一般,嚎得撕心裂肺。
“走吧,”楚王拉拉阡陌,“此处有子由。”
阡陌看看他,又看看那几个人,亦知晓此时已经不需要自己在这里,跟着他离开。
子由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心酸,转开目光。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树下,一个年轻的射士正在修着弓,似乎十分用心。
他认出了那张脸,昨夜,正是他接连射倒几人,助他杀入舒人阵中。
察觉到有人走过来,射士抬起眼睛,见是子由,连忙起身行礼。
子由摆摆手,看着他,微笑,“箭法不错。”
射士亦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何人所授?”子由问。
“无人教授,”那射士挠挠头,说,“小人自幼习的。”
“你这弓也好。”子由将他的弓接过来,拉了拉,称赞道,“是一把良弓,何处所得?”
“这弓亦是小人自制。”射士道。
子由讶然:“你是何名氏?”
“小人名养由基!”射士昂首答道,眼睛黑亮。
*****
阡陌跟着楚王,一夜未睡。如今虽然事情完毕,她也很疲惫,却仍旧无法安歇。
楚王见她怔怔的样子,又有些不高兴。
他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瞪着她。
“我都不曾杀他,你还不满意?”他撒气道,“我来当那舒芒算了,反正这楚王当得再好你也不在乎。”
阡陌很是无奈,看着他,头一次没有反驳。
“怎不说话?”楚王等了一会,懵然。
“说什么?”阡陌道,“你确实做得好。”
楚王“哼”一声,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阡陌笑笑,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
“侣。”她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上蹭了蹭,深吸口气,“你总说我挂念别人,但你可知晓,别人与你有何区别?”
楚王也抱着她,温香软玉在怀,心情好了些,却仍是瘪了瘪嘴角。
“有何区别?”他问,“莫说你也时常牵挂着我。”
“不是。”阡陌抬头,看着他,目光认真,“侣,如果你是芒,我此时不会走开,更不会让你觉得这世间没了兄长,便是孤独一人。”
楚王愣住,看着她,忽而心中一热。
“胡说什么,他怎可与我比。”他佯怒地在那唇上咬一口,脸上却笑意满满,再也收不住。
阡陌亦笑,耳鬓厮磨,享受着难得的温存。
她曾经为了芒纠结不已,可是如今,心中的那些彷徨,在经历一番波折之后,倏而不再扰人。她信赖着面前的这个人,他也信赖着她。就算这只是一时的甜美,就算后面还会有风雨,至少他们在真心相待。
觉得没有什么面对不了的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勇气吧?
阡陌把头倚在他的肩上,环着他的腰,忽而觉得,自己也同样渴望着永远把他留在身边,同样需要一根麻绳……
数日之后,士卒们修整完毕,舒公派人来接管了棠地。
楚王亲自祭告了上下远近之神,又为战死的士卒招魂行丧礼。阡陌也没有闲着,帮着医师给伤卒包扎伤口,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楚人已经准备好了回程的事,大船在河岸连绵一片,而其中另有几艘,来自扬越。
楚王从丹阳出发之前,已经派人送急信给扬越的酋首,告知伯崇和芒的事。
酋首即刻派人前来,在前两日到达了棠。
楚王不允许芒和追随之人留在舒地或楚国境内,使者将酋首的意思告诉了芒,想让芒跟着他到扬越去,芒没有拒绝。
阡陌闻知以后,立刻来见他。
“你想好了?”她问,“去扬越?”
“嗯。”芒颔首,手轻轻地拂在一副棺椁上。这是几日来,他与甲昆等人一起动手做的,收敛伯崇的尸首。
“兄长其实也甚爱扬越,我带他回去,他应当会欢喜。”芒说。
阡陌又看看甲昆等人,问,“他们也一道去么?”
“他们不肯离开我。”芒说道,目光平静。
阡陌看着他,心中感慨。
“芒,”她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抱歉。”
芒讶然:“抱歉何事?”
阡陌望着他,想说那引蛇出洞的计策是她提出来的,犹豫了一下,又咽回去。
芒看她不说话,忽而道,“陌,若是当初,我以死相逼,求你杀了楚王,你会去做么?”
阡陌一愣,摇头,“不会。”
芒笑了笑。
“你不必抱歉。”他说,“你已经帮了我许多,那扬越的使者,亦是你的主意,是么?”
阡陌赧然,点点头。
芒莞尔,叹口气,低低道,“陌,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兄长临终时的话。他为了我父母之事,一直心怀愤恨,不肯原谅许多人,其中,亦有他自己。也许,唯一可让他摆脱这些心事的地方,也只有黄泉。你看,各人最终的路,其实也都是自己选的。”
阡陌看着他,觉得心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松开,慢慢变得敞亮。
出发之日,阡陌立在岸边,看着芒乘着扬越的大船,缓缓离开。鼻子有些酸,她不禁擦了擦眼角,再望去,又远了一些。
那个叫茵的女孩也跟着一起去扬越,她已经跟这些人熟悉了,不愿离开,阡陌也不强迫,由着她去了。
芒抱着茵,久久地注视着这边。
阡陌与他对视着,心里忽而想起那日他们后面说的话。
“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阡陌咀嚼着这话,好奇地问,“如此,你为你选的路,是什么?芒,你可想过,去扬越要做什么?”
“去做个渔人,或做个樵夫。”芒扬眉,“我带去的弟兄多的是,寻一片山头,便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阡陌不禁笑了笑。
“你呢?”芒忽而问,意味深长,“听说楚王决意要立你为夫人。”
阡陌有些不好意思,点头。
“芒,”她轻声道,“我很爱他,他也爱我。”
芒颔首,却认真道,“我依然以为他于你并非良配,如果你将来不爱他,或是他不爱你,你便来寻我。”
……
阡陌回忆着,唇边浮起一抹笑。
忽然,她的头上落下了一只手,抬头,正遇上楚王琢磨的眼神。
“你方才不是在哭么?”他盯着她,“笑又是何意?”
阡陌无奈。这个人近来别扭得实在是防不胜防。
“因为想着你。”她有了经验,顺着他的意思,拉拉他的手,“你高兴么?”
果不其然,楚王神色大好。
“什么高兴不高兴。”他反握住她的手,嘴上却道,“你不想我,还能想谁。”说罢,转过头去,意气风发地吩咐,“登舟!三日后到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