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东南挨着城墙的地方, 都是穷人的居所。夜里,大多数人只点得起松明, 烟太呛,夜色再深些, 只剩寥寥几点亮光。
一处不起眼的院落边上,夜枭在树顶发出一串怪叫,朦胧的月光下,眼睛如鬼火。
屋子里的人听到推门的动静,心生警觉,摸到门边。
“是我。”甲昆低声道,走了进来。
屋里点起灯光, 他拍了拍身上翻墙刮蹭的尘土, 看看他们,笑嘻嘻,“这般紧张作甚,外头又不是无人守着。”
“如何?”舒望将一碗水递给他, 问道。
甲昆一饮而尽, 擦嘴,点点头,“船快到了,明日夜里便可离开。”
众人松一口气。
“你见过子允了?”舒望皱皱眉,“你与他说了?”
“怎会与他说。”甲昆嗤道,“那般小人,莫看他帮忙帮得勤, 何时卖了我等也不知晓。”
“他不会。”这时,一个淡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看去,却见是芒。
他衣衫整洁,不复那仆隶的打扮,灯光下,额边的疤痕十分显眼。
“你怎知。”舒望道,“如今到处追捕刺客,子允说不定将我等拱出去自保。”
“那他自己也完了。”芒淡淡道,“来往证物都在我手上,他知晓得很。”说罢,他看向甲昆,“你去见子允,他有何话说?”
甲昆道:“他说楚王如今不在郢都,让我等尽快脱身。”
芒与众人对视,微微颔首。
舒望却不太高兴。
他们从舒地来此,一行几人,都是群舒最优秀的人。若论勇武,芒和舒望不相上下。
那日行刺,他们混入王宫,本来有几处安排,或宫苑中截杀,或用膳时投毒,或入室行刺,依状况而定。最后,只有芒负责的入室行刺时机正好,不料,竟是失了手。舒望瞥瞥芒,心中仍有些怨怪。那么好的机会,若换了舒望去,定然能够得手,然后,趁机搅乱楚国,恢复群舒……可如今,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反而死了一个人。但众人都很是拥戴芒,事败之后,没有人指责,如今,也只能无功而返。
“我看这子允也是个腹藏心计之人,”甲昆道,“前两日他将芒的石斧要了去,我道是他要毁掉,不想,他竟是将那石斧放回了王宫里,另找人顶罪。”
众人讶然。
“顶罪?如何顶罪?”
“似乎是放到什么宫室里。”甲昆收拾着自己的包袱,心不在焉,“说是那日芒正好路过,墙头还有些痕迹……”
话没说完,芒忽而来到他面前。
“宫室?”他皱眉看他,“是何宫室?那顶罪之人是谁?”
甲昆诧异地看着他,“是何宫室不记得了,只知那顶罪之人是个女子。”
“女子?”
“好像……叫什么陌。”
芒的心重重沉下,看着他,目光发寒。
*****
阡陌的事,经由伍举呈报司败,当夜,司败就找到了j贾。
她与楚王的关系,众人都知道,楚王的脾气,众人则更是知道。商议之下,司败与j贾都认为将此事暂放,等楚王回来再议。
穆夫人岂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她本想着出手利落些,将此事了解,未想横里冒出来一个伍举,将她的布局统统打乱,骑虎难下。
司败和j贾的意思,是把阡陌暂时放归高阳宫。
但是穆夫人不同意。
“司败往日得了疑犯,处置未下,亦放归居所么?”她似笑非笑,“高阳宫乃至贵之处,如今竟要收留疑犯?”
司败与j贾无法,只得将阡陌暂时拘押在官署中。
虽然终于赢得一步,但穆夫人并不打算罢休。
那个女子,让她感到心神不定。
楚王从前行事不羁,时而任性,却心思沉稳,可蛰伏三年而奋起,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宽慰不已。但他自从得了她,身上的变化,连穆夫人也能察觉得到。他近来的喜怒,皆与这女子有关。他为了讨好她,什么都愿意做,不仅让她进了官署,还放归了铜山的工隶,为她抛却大臣,在外逗留一月之久。她这个儿子,连她的母家蔡国都看不上,如今却要娶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工妾做夫人,甚至为了她,不惜与自己这个母亲翻脸。
若是再这般下去……她想起多年前的那旧事,再想到那日楚王的决然之色,心沉如石。
当她亲自去霄宫,搜到了那石斧,又听了侍婢口述,更是笃定不疑地认为那女子有罪。
不料,那女子面对着她,不仅不似寻常妇人那样惊惶哭啼,还据理力争,毫无畏惧。她说,就算有这物证与人证,也无法证实她果真通敌。
穆夫人虽恼怒,却不得不承认,此言确实。加上j贾阳奉阴违,她就算再心急,也无法即刻落罪。
第二日,子允听闻阡陌还未落罪,暗自吃惊。
他亲自入宫去见穆夫人,看她神色不快的样子,心中亦猜测到几分。他面上露出惴惴之色,向穆夫人伏拜一礼。
“臣之过也。怪臣口舌生事,教夫人劳心。”他愧疚道。
穆夫人摆摆手:“与你无干,是老妇操之过急。”
子允瞅着她的神色,小心道,“臣在家中思索再三,此事,还是等大王回来再议,夫人虽疼惜大王,也莫操心太过才是。”
“等他回来?”穆夫人的脸色一沉,冷笑,“等他回来,老妇操心更多。”
她没有多耽搁,即刻召来司败和j贾。
j贾踏入延年宫时,远远看到子允的身影,不禁皱了皱眉。
这件事让他头疼不已,两边为难。稍微处置不当,得罪的就是楚王。他一直纳闷,穆夫人久居深宫,何处来的消息,会知道霄宫里有刺客之物。他昨日回去之后,暗地查问,皆无所获,却听说此事前后,子允频频出入延年宫。
子允此人,j贾素知其狡诈,实则小人。他近来丑事缠身,所倚仗者不过二人,一是穆夫人,一是令尹`般。j贾也知晓穆夫人厌恶林氏,若是子允为讨其欢心而做出这般龌龊之事,j贾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j贾思及此,心中哼一声,登阶上堂。
不出所料,穆夫人召二人来,果然是再提林氏定罪之事。
“夫人,”司败道,“林氏故可疑,但如今尚无可定论,此事重大,未可妄断。”
穆夫人道:“何言妄断,人证物证皆在。”
“人证物证虽有,未可确信。”
“哦?”穆夫人看着他,缓缓道,“此二证皆老妇所获,司败此言,是说老妇不可信?”
司败心中叫苦,忙伏拜,“臣不敢!”
穆夫人沉着脸起身,道,“此女蛊惑君王,意图谋刺,罪不可赦!尔等疑而不决,此事便由老妇来做!”说罢,令宫正上殿,“领延年宫众甲士,随老妇前往锄杀奸恶!”
司败与j贾皆惊惶,正要起身,却已经被身后卫士的利剑指住。
殿外,寺人录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溜开。
*****
阡陌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无所事事。
许是忌惮着楚王,司败没有拿她怎么样,也没有把她关到狭小潮湿的囹圄之中。这屋子虽然简陋,但是比起牢狱,却是舒适多了。
这屋子的墙壁结实,严丝合缝,窗都没有。她从门缝里往外瞅,只见士卒身影绰绰,似乎把守着好些人。
她仍然是个犯人。
阡陌坐回榻上,把头抵在膝盖上。
其实,她并不无辜。她放了芒,掩护刺客逃走,她不能说那是她的朋友,帮助朋友无罪。
她怕死,就算嘴硬,也决不能松口。
她不禁想,如果司败和工尹果真找到了更多的证据,认为她罪名确凿,她会怎样?
还有,如果楚王知道,他会相信她,她只是不忍心让朋友落难,她其实心里还是爱着他么?
……如果再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阡陌脑子乱乱的,自己学过的所有知识、道理还有感性判断都无法给出像样的答案。
但是这样难捱的时刻,她却更无法抑制地去想楚王。她想念他的一切。
他对她发怒,或对她笑。
他亲吻她的额头、面颊和唇。
她很想再听他说一次“莫怕”……
现在,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她可以顺利等到他回来,让他来决定一切。
她觉得,他会相信她。但她也悲哀的发现,他的确执掌着自己的一切,包括这条性命。她意识到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鼓起勇气接纳他,但同时,也给自己拴上了绳索,另一头系着他,想挣脱想反悔,都已经来不及。
正沉思,忽然,阡陌听到外面响起些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门突然被推开。
她诧异地抬头,光照刺目,只能辨认出伍举的轮廓。
“随我走!”伍举一把抓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阡陌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问,“去何处?”
话才出口,前方已经被数人拦住。
“左徒,”为首的吏人一脸为难,行礼道,“此女乃疑犯,司败有令,不得走出房门。”
伍举却将一枚金符节亮出,吏人看去,只见上面刻着楚王名讳,不禁一惊。
“传王命。”伍举道,“持此节着,如面大王,宫禁无阻!”
吏人知晓此节的功用,却是踌躇,“可……”
“尔等莫非敢抗王命!”伍举喝道。
吏人唬了一下:“小人不敢!”说罢,连忙令众人退开。
伍举不再多说,拉着阡陌出了门。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他让阡陌坐上乘者的位置上,自己却亲自当了驭者。
“咄!”伍举扬鞭,二马拉着轻车,在宫道中奔驰起来。
“究竟出了何事?”阡陌心神不定的问。
“穆夫人要杀你。”伍举低低道,神色冷静,声音却是不稳,“坐好,莫教人生疑。”
阡陌心中大震,连忙坐端正了。前方,几个宫人照面走来,她转头,装作撩头发的模样,用袖子遮住脸。
外面风平浪静,伍举是左徒,从官署中出去,无人阻拦,顺利出了宫门。
“现在怎么办?”阡陌只觉冷汗都快透湿了衣服,瞅瞅后面,不安地问伍举。
“且出城。”伍举声音沉稳,“去寻大王。”
阡陌心神不定,正待再说,忽然,听到身后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望去,却是有甲士驾着车从宫门奔出。
“坐稳!”伍举面色一变,即刻驾着车往人少的街道中奔去,口中大喝着让开,行人惊得连忙躲避!
一道城门就在不远处,伍举高举手中的金符节,高声道,“左徒伍举!奉大王之命出城拿贼!速速让开!”
守城门的士卒识得他,又见到符节,虽不明所以,还是连忙让了道。
车马奔驰过护城河上的桥,不远处,护城河的河水直通大江,天边闷雷滚滚,风卷浪起,似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伍举大喝着扬鞭催促,二马奔跑得飞快,但当阡陌再回望,那些甲士已经追了出来,仍然咬着不放。
心中寒凉。
阡陌知道,马匹不似汽车,它们跑得再快,也是一时的力气,这样极速奔跑,过不久,就会渐渐失了力气慢下来,恐怕没多久就会被追兵追上。
“放我下来!”她急忙对伍举道,“他们追的是我,我躲到山林中去!”
“不可!”伍举道,“入了山林便是等死!”
“如今也是等死!”阡陌大声道,“我不可再拖累你!”
伍举忽而回头,阡陌惊了一下。平日里那个温文沉稳的伍举,如今的神色全然似另一个人,杀气腾腾,目眦欲裂。
“你不会连累我。”他回过头,“我有大王赐的金符节,他们不敢如何!”
可你还在逃跑。阡陌心里道,望着那些渐近的追兵,渐生绝望。
前方是一座桥,伍举想催马快些奔过去,拉车的马渐渐慢下来。
伍举心中焦急,连忙再催,突然,腰上的剑被“锵”地拔出,未几,剑刃贴上了他的脖子。
“莫赶了,”阡陌低低道,“你跑不过他们。”
伍举僵住,却没有拉起缰绳。雨打在脸上,脖子上,利刃贴着肉,丝毫不让。
“你疯了!”他喝道,“你要做甚!”
阡陌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伍大夫,你一直帮我,我欠了你许多,却不知如何还。从前拖累了你,对不住,从今往后,我不能再这样。”
“我说过!你不曾拖累我!”
阡陌却苦笑,看着马车驰上木桥,风雨毫无阻拦地打在身上,天地间苍茫一片。
“伍大夫,”她轻声道,“你或许不知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
伍举讶然。
阡陌却没说下去,她的唇贴在他的耳边,似乎带着些微的哽咽,“你若再见到他,烦你告知他,我……很爱他……”
说罢,那剑忽而松开。
伍举心中一阵,猛然回头,却只看到她坠下桥的身影,如同挟裹这风雨,未几,被浊浪吞没,消失不见。
雷声在天边滚动,江上,似有人在嘶声吼叫,如惊涛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