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夫人让使者告诉楚王,蔡国来使的时候,楚王已经知道了少不得此事。
楚王继位三年,还未曾婚娶,穆夫人一直操心此事。她出身蔡国,希望楚王也能娶蔡女,自从蔡侯继位,她就时常提起这位叔姬,暗示频频。如今,蔡侯主动提出联姻之意,穆夫人便也不再掩饰,当面说了出来。
“这位叔姬,母亲见过?”楚王并不急着表态,问道。
“叔姬在蔡国,母亲如何见过。”穆夫人知道他的用意,笑了笑,“不过,蔡侯与夫人,母亲是见过的。叔姬之品貌,亦广而有闻,大王尽可放心。”
“蔡国,其地不如宋、郑,其兵不如晋、秦。”楚王缓缓道,“寡人娶于蔡,于楚国何利?”
穆夫人被此言塞住,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蔡国乃我母国,蔡侯是你舅父。”穆夫人道,“蔡国虽弱,却不像别人总想着来咬你一口。大王莫忘了,先王之时,蔡国还帮过楚人打败过陈国。”
“会否相害,在利不在亲缘。”楚王冷声道,“与楚为敌的诸国之中,亦不乏姻亲。”说罢,他看穆夫人欲作怒,语气软下,“母亲,婚姻之事乃在天定,寡人已交由卜尹贞问,须从长计议才是。”
穆夫人听得此言,又见他坚决,亦不好再说下去。
少顷,她叹口气,“母亲也是为你好。你继位之初,各国各地进献美人,后宫充盈。母亲以为不久便可儿孙满堂,可如今已两年有余,你膝下仍无子嗣,母亲如何不急?”
楚王笑了笑:“母亲十分心焦么?寡人今夜便召郑姬、越姬侍寝便是。”
穆夫人被逗乐,笑骂:“不肖子,怎得出此无羞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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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穆夫人与楚王用过宵夜,看他有疲惫之色,也不再留,让他回宫歇息。
楚王步行出去,才下了阶,身旁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恭送大王。”
楚王转头看去,是郑姬。
“还未歇息?”他问。
郑姬轻声道:“夫人与大王未歇息,妾不敢独寝。”
她身姿窈窕,在月光下亭亭玉立,娇俏动人。她微微抬头,见楚王注视着自己,心中一动,双目泛起企盼之色。
可还未等她再说下去,楚王的声音平和,“你这些日子辛苦,莫再操劳,歇息去吧。”
郑姬一怔,连忙行礼应下。
待得楚王的脚步声远去,方才再度抬头。
夜色浓浓,烛燎的光也化不开。望着楚王的身影消失在宫门那边,郑姬神色落寞,一动不动。
小臣符回头望了望,心中欷[。
楚国周边诸国,多有求于楚,先王好美色,诸国投其所好,后宫中各国美人都有。两年前,楚王继位,各国又立刻送上了新的美人,楚王全不推拒,通通纳入后宫之中。这位郑姬,就是郑国送来的,能歌善舞,与来自越国的越姬一起,最是受宠。去年末,令尹成嘉久病,终于去世,不久,楚王受谏,忽而一夜之间罢了高阳宫的所有宴乐,将后宫诸姬冷落在旁。
楚王是个年轻人,众人都以为他只是一时意气,不久就会转性。不想,此事竟无回头之象。庙堂上,他处置了大批碌庸无为之人,惩治奸佞,革新风气;在内宫,楚王亦着手梳理,一些平日与外臣来往甚密,惯于阿谀私通的内侍,也被治罪。楚王手段雷厉风行,势如暴雨,过后,众人才回过味来,这位大王,竟是个退时隐而不发,进时一击命中的狠角色。
小臣符平日有几分心眼,小心翼翼,在那番变革之中,不但未受牵连,反而升任楚王近侍。这些日子,他侍奉楚王左右,看他接手政务,勤勉国事,每每忙至至深夜,不复从前沉溺声色之态。
开春之后,楚王东巡铜山,身边未带任何姬妾,而回来之后,也没有丝毫要再召后宫的意思。
众人都夸赞楚王奋发有为,无愧先王。小臣符心里却似明净似的。
楚王既然锐意改革,便要做出姿态。
一个好色贪玩的国君,并不能让人信服。他必须要拿出行动,让国人和大臣们知晓,他是一个可以断绝所有享乐,奋发治国的人。所以,与从前那个颓废的楚王有关的一切,他都会刻意远离。
想着这些,再想到今日早些时候,穆夫人召见他时吩咐的事,小臣符感到有些头疼,却不得不做。
“大王,”楚王要出宫门之时,小臣符走上去,低声问,“大王,今夜可召人伺候?”
楚王看过来,小臣符忙道,“大王,蔡国大夫归旬,带来了一位蔡女,善舞,大王可召往高阳宫……”
“送回去。”话没说完,楚王打断道。
小臣符一愣。
“今后,以美人来贿者,皆拒。”楚王说着,自上了马车。
小臣符料得如此,应一声,连忙跟上。
“大王,回宫么?”他问。
楚王看看天色,不早了,但心里还装着许多事,不想歇息。他想到伍举,料他此时也未休息,吩咐道,“不必,去宫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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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辚辚驰过宫道,出了内宫,到了宫署,大门已经落钥,守门的阍人见是楚王,连忙将门开启。
“伍大夫不在舍中,在藏室。”署中的寺人听楚王问起,道,“大王可往殿中,小人去将伍大夫召来。”
楚王想了想,道,“不必扰他,寡人自往藏室便是。”
藏室并不远,楚王没有乘车,步行而去。到了藏室的院子前,果然,灯火明亮,能看到里面有人影。
未几,忽而听到些笑语之声,似乎有女子。
楚王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藏室中,阡陌正向伍举打听着八卦。这个时代,阡陌仍然没有知道太多,便向伍举打听楚国和各国的事。比如,楚王要打仗,跟谁打仗,为什么打仗;中原的周朝现在是哪一位王,那些著名的大国又是谁在当政等等。她这些专门的知识不多,希望能从伍举嘴里听到一两个熟悉的名字。可惜,并没有哪个觉得耳熟。她听伍举提到齐国的时候,问,“齐国可有桓公?”
“有。”伍举道。
阡陌眼睛一亮。
“去世已三十年了。”
呃……阡陌兴奋的表情僵在脸上。
“为何问起齐桓公?你与齐人相熟?”伍举问。
阡陌忙摇头,道,“不过听说过桓公些许事迹。”说着,她又开始思考,看还有没有其他知道的人。楚国地处南方,她搜罗了一下脑子里的地图,只能想到吴国和越国,于是在牍片上写下夫差和勾践的名字,道,“吴国的夫差,越国的勾践,大夫可听说过?”
“夫差,勾践?”伍举看着那牍片,讶然摇头,“不识得。吴伯名句卑,越侯名无壬。”说罢,他饶有兴味,“你说那夫差、勾践,是何人?”
阡陌讪讪。这么有名的人都不认识,说明这二人八成还未出生。不过,这二人的事狗血十足,掐掉些关键背景,作为聊天的谈资也是不错。阡陌正想跟伍举开八,蓦地想起了这二人中间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叫伍子胥,似乎还与楚国有些关系,不知……
伍举看她犹豫,正想再问,这时,忽而看到门外立着一人,不禁愣了愣。
“大王。”他连忙起身,向楚王行礼。
阡陌回过神来,朝门口看去,亦是一惊,忙伏在一旁。
方才的愉悦气氛全无,她的心吊起,不知道这三更半夜的,楚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楚王看着他们,笑了笑,走进来对伍举道,“不必多礼,寡人想着出征之事,睡不着,想来与你商谈。”说罢,看看向地上的阡陌。
伍举解释道:“小臣方才回来,路过藏室,见工妾陌正查阅典籍,便过来看看。”
“典籍?”楚王看向阡陌的案上,拿起那些简册看了看,未几,又看了看她做笔记的那些牍片。
阡陌悄悄抬眼,毫不意外地,她看到楚王的目光定了定。
“都是治病的典籍。”伍举见状,道“工妾陌有些字不识,臣便为其解惑。”
楚王颔首,饶有兴味,“工妾陌,你会治瘴疫,还有不识的病症?”
“治病救人,无人可保万无一失。”阡陌琢磨着答道,说罢,又怕楚王不信任,收回之前的承诺,忙补充道,“但我会尽全力。”
楚王不置可否,片刻,对伍举道,“出征之事,再与寡人到殿上商讨一二,如何?”
伍举莞尔,礼道,“小臣亦正有此意。”
楚王不再多言,看阡陌一眼,朝外面走去。
那二人的脚步声在门外远去,直到消失,阡陌才抬起头来,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