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很信任罗彦。
但是信任不代表没有戒备,恰好相反,作为帝王的继承人,给予任何人的信任都是有限的。说是信任罗彦,倒不如说,他信任罗彦比信任别人多一点。
不过,也仅仅是一点罢了。
如今长安城中有些本领的大将都被李世民给带走了。虽然十二卫加上南衙禁军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三四万,可真要是罗彦想动手,只怕还真的是不好说啊。
李承乾有些拿捏不定,只好将目光投向了杜如晦这三位辅政大臣。
此时这三位都在沉吟。
这事干系甚大,不是立刻就能够做出决断的。
良久,李靖很是艰难地站出来,向李承乾一拜:“殿下尽可放心。老臣以这苟且的性命保证,诚国公定然不是那种人。这几天我等几人都接受过朝中有些勋爵和大臣的宴请。难道就要因此也将我等列入嫌疑不成?”
“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如何能够如此涉险。我看,还是将诚国公幽禁起来,等到陛下回来再做处置。”又有一个大臣站出来,一点都不给李靖面子,狠狠地反驳道。
这下李承乾彻底有些动摇。
就在他要艰难地张开口宣布命令的时候,杜如晦站出来,智珠在握地说道:“殿下是不相信诚国公的忠心,还是不相信陛下识人之明。或者,还是不相信我大唐的赫赫天威?”
连续三个发问,居然让李承乾有些无言以对。
想想还真是,罗彦真有不轨之心,也干不起来啊。就算是数千勋贵侍卫想要搞事情,这太极宫宫墙高筑,还有更何况还有内宫。而且往外的宫门也多,压根不是几千人能够搞事情的地方。
何况,李世民还在外头呢,谁想在这个时候造反,压根就是脑残。大唐数百个折冲府摆在那里,就算是关内道的队伍拉起来,都能把数千人给轮几百遍了。
想到这里,李承乾不禁有些羞愧。自己还是太年少啊,经历的事情太少,能够考虑到的东西更少。刚才也是因为那些人一步接着一步的暗示,这才将自己带到了沟里。
李承乾羞愧的同时,眼神却将方才说话的大臣来来回回扫视了好几遍。随后才说道:“诚国公的为人,我还是比较相信的。既然是让他审理此案,那么他与涉案人等的家属有交涉,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官场请托之事,我也早有耳闻,你等想来也做过这等事情,便不要揪着人家不放了。”
李承乾是含怒出口,虽然没有再说什么追究的话,但是也让这几个大臣有些心虚。
之后李承乾才接着说道:“既然诸公不甚放心,那么我便派大理寺少卿戴胄审理此案便是了。”
这样,算是给了那些要继续说什么的人一个交代,同时也是暗中警告他们,大理寺已经接手了,你们就不要再闹事了。
一场朝会,就在这样诡异的局面中匆匆过去。
当罗彦收到消息,自己不用再管这侠义社的事情的时候,登时一怔。原本他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将那些勋贵子弟好生管教一番,然后给苦主赔礼道歉。
如果这件事情他没有挨打,那么那些二代充其量砸点钱,然后就可以安然无恙走出大理寺。
这种事情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苦主收了人家的钱,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只要是用了这钱,即便是到时候翻案,人家照样没事。反而能够将苦主告个钱诈勒索的罪名。
罗彦之前那么平淡地处理那在长安县告下的状子,便是出于这样的原因。真要纠缠起来,官司拖个一年半载,这读书人家早就家破人亡了,还申哪门子冤。
如今既然自己不能够插手这个案子,加上涉案的人员关系复杂,到最后很可能处理的方式还不如自己之前筹划好的呢。
果然。
戴胄是处理案间的老手,通晓律例,加上长袖善舞,这件事情他需要给前来申诉的苦主一个交代就行了。而打伤人这种事情,到最后还真就是让那侠义社的人一个个掏钱,然后罚了几天名义上的劳役。
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律法严苛的时候,很多人在抱怨;但是律法宽松的时候,抱怨的人少了,可是真正受害的人却会遭受很大的委屈。
比如这家读书人。
戴胄依照律法处理的结果甚至比最开始罗彦处理的办法都要轻一点。合情未必合理,合理未必合法。当有人弄权的时候,即便不暗箱操作,普通的人家又能如何呢?
你之深仇大恨,恨不得将那仇家食肉饮血,奈何一条条律法,却只能让人家逍遥自在。
罗彦不曾见那铁骨铮铮的读书人到底是怎样的境遇,因为自打戴胄公布了处理结果,罗彦再去找那家人的时候,便发现人都已经不见了。
只是听闻街坊邻居说着,这家似乎因为这个,灰心冷意,搬到外地山中居住了。
对于这种结果,罗彦心中除了愤怒和不满,还能够有什么想法。
第二天,这读书人原本栖身的沿街茅屋的门窗上,被一位行迹匆匆的过路人贴上了一张写满了文字的纸张。
原本就对于这个案子非常关心的长安百姓,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点有关的东西。看到茅屋这里过了东西,自然被好奇心促使着,纷纷前来围观。
“贞观七年,时为初秋。长安有勋贵子嗣,结为社团,名为侠义。有外戚之子刘某为首,啸集数十众,动辄围殴行人以为乐……”
洋洋洒洒上千言,竟然是把这侠义社的来龙去脉,包括之前干过的一些恶事,全部写了进去。更是用大篇幅的笔墨,将罗彦擒拿这些人前后的事情详细讲述出来。
“我猜,这一定是朝中某位官员所写,不然这里头好些个隐秘,是不会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不然,我反而觉得这是那苦主写的。你想,谁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才将那些人的底子查的一清二楚。相反,朝中的诸多事情,便是我等,只要有心,也可以找人询问出来。”
“这位仁兄说的在理。我想,这位前辈一定是存了要与之玉石俱焚的念头,但是有怕他的家人遭受牵累,这才匆忙搬走的。”
“正是如此。”
人们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写了这东西,但是更加肯定和那读书人有着很大的关系。
不过是一天时间,很多对这个案间都有些不平的士子争相将贴在茅屋前的那篇文章给抄录下来。
那些勋贵平日里和士林交往就不深,当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虽然也明白这定然会给原本处理好的案间带来一些变化,但是等到他们派出人将这文章撕下来的时候,文章也早就传遍了半个长安。
士林是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从来不缺少言语碰撞。甚至因为思想的对立,导致很多人一见面就要对掐。
可是这也是个独立的圈子。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正是士林中人秉承的原则。不错,这是原则问题。那个告状的读书人虽然这会儿不见人了,可是对于这不公的断案,士林中人开始闹腾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读书人的事情,而是牵涉到整个勋贵阶层和士林的关系。
虽然很多读书人为了能够跻身大唐的官员阶层,很多时候会选择到这些勋贵的家中担任幕僚宾客。可是有一点是需要辨别清楚的,那就是担任幕僚,有着人格上的独立,和那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是有着严格区别的。
虽然身份会转化到勋贵阶层,但是不代表没有成为循规之前他们就没有立场。
读书人的清高,让他们对于整个阶层的尊严看的极为重要。
而戴胄断案的方式,恰好就将他们的尊严给忽略了。
一天之后,长安有名的文士卢圣清为那篇传抄到整个长安的文章写了一片序言。文中很是明确地指出,戴胄断案虽然依照了律法,但也是对律法的亵渎。因为这侠义社的行为对于整个社会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已经不能够单纯将其作为一件伤人案来处理。
卢圣清乃是士林中颇有才名的文士,虽然不为官,但是朝廷已经征召过他四次了。之所以每次都不去做官,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修行还不够。
如今一站出来,立刻有人响应。
次日,又一篇《初至长安篇》引发了大轰动。文章语言并没有多么出彩的地方,真正吸引人的是它讲述的故事和写它的人。
这文章讲了初来长安便遭遇侠义社打人的事情,而作者,赫然是定州魏玄同。这不正是那天出来喝止侠义社打人的那个么,而且,这位还是魏征的宗亲。
作为整个事件的亲历者,魏玄同顿时出名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为这件事情写诗的,作赋的,写传奇的……但凡是能够采用的文体,都被士子们用了个遍。
士林的反弹,正式将整件事情闹到了白热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