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克没有答应,没有拒绝。
短短半个月内,伯因、莫来斯、诺德的接连离去,让他的心有些累了。他感觉自己这几年积压的情绪逼近至了临界点,那些被一往无前的气势所盖过去的负面能量正找寻着机会将他吞噬。
“不去开会吗?”
“事情都商议完了。”基汀的语气很委婉,“现在没什么会可开。”
“那我想休息一段时间。”维拉克道。
“这个时候吗?”基汀发现自己并没有曾经那么了解维拉克了,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维拉克不会休息,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休息。
“嗯。”
基汀的眼里多了分关心:“你很累吗?”
“我不知道,麻木了。那种感觉形容起来像是负着伤奋力奔跑,最后跑不动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你……”
“您不用担心,我会继续奔跑下去的。我没有理由停下,但有一万个理由坚持。”
基汀看维拉克的眼神不再是同志之间的郑重,他们仿佛回到了以前,维拉克只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一个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血肉之躯。
维拉克点了支烟:“就连我自己都很清楚,我提出的这个要求很不负责,很情绪化。怎么会有人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从蒙勒哥赶了回来,却什么都不做,在国际平等联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反而去休息?”
“我理解你。”
“您不会理解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维拉克笑了笑。
“去休息吧。”基汀没办法拒绝维拉克,他知道维拉克不会轻易地说出这种话,如今就算强行让维拉克做什么,也只会令他的情况恶化,“不要想那么多,自由自在地做一段时间的自己。”
“一两天就可以了。”维拉克不敢奢望更多的放纵。
他的崩溃感并没有战胜责任感。
“没关系,多休息会儿。”
“伯因、莫来斯都牺牲了,我不会让您一个人撑那么久的,一两天对我而言足够。”维拉克吐着烟,“您知道的,我很顽强,真的很顽强,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过来,以最饱满的状态与大家并肩作战。”
“……按你自己的感受来。”
“没什么事了的话,我就先走了。这里辛苦您了,据我所知,您也没休息过。”维拉克起身,向他最尊敬的基汀微微鞠躬。
基汀微笑着。
“我有一个想法,基汀老师。”走到门前,维拉克停下,“或许来泽因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政府军重新夺走,我希望那时候我能留下,和以前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斗争下去。”
“你不去前线了吗?”
“用不了多久,这里就是前线。”
离开办公室,维拉克先找到了基汀和康妮。
一来是想让墨菲联系一下留守在蒙勒哥的洛佩斯等人,告知他们总站的情况,要他们做好等待更久的准备。
二来他自己要独自呆一段时间,墨菲和康妮不能再跟着自己,他们要自行决定回到总站后从哪里贡献自己的力量。
“等你回来。”交待完,墨菲没有安抚、劝阻维拉克,只是在他离开时,冲着他说了这么一句。
“嗯。”维拉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平等大楼。
“您要去哪?来泽因里一定藏着不少想要刺杀您的人,我们必须时时刻刻保护您的安全。”治安官紧跟着维拉克,誓死都拒绝离开超过五米的距离。
“随便逛逛。如果你的职责就是保护我的安全,那就跟着我吧。”维拉克没抵触治安官,二人一同乘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城市之中。
治安官开着车,目光不时瞥向后座的维拉克。
维拉克觉察到了治安官在注意自己,但他没有在意,默默望着窗外。
开拓美丽新世界这么久,他反倒忘却了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现在难得有了独属自己的时间,既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心里又没有轻松多少。
真是不划算。
忽然,车子在西区掠过,维拉克看到了托马斯家族的府邸。
“你知道托马斯家族吗?”维拉克问。
“当然,那是克里斯同志的家。”治安官看了眼外面途径的托马斯家族府邸,“您是想问托马斯家族现在怎么样了吗?那毕竟是克里斯同志的亲人,半年前我们掌控来泽因后,收走了他们的公司,但还是留下了府邸。”
“去看看吧。”
“是。”
车子调了个头,停在了托马斯家族府邸前。
维拉克下车,仰头打量那开始破败的建筑,眼里很多东西都沉淀了下去,只留有清澈。
走入府邸,格局和维拉克记忆里的并无不同。其中最大的差别是很多地方看上去都被废弃了,不少屋子的大门紧锁布满灰尘,草坪因无人打理显得杂乱。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正前方的房屋里走出一个女人。
那女人恍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维拉克?”
“梅拉夫人。”维拉克向昔日尊贵的梅拉夫人欠身行礼。
“你……”梅拉夫人现在穿着朴素,憔悴了许多。
“正好路过,想来看一下。”维拉克解释道。
“那……请进……”梅拉夫人不敢怠慢,请维拉克和治安官走了进去。
府邸的大厅很空旷,曾经令维拉克眼花缭乱的精美家具、装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望着这一切感慨万分的维拉克顺着楼梯看向二楼:“卡迈恩先生呢?”
“他去学校接朱莉亚放学了。”梅拉夫人说完,怕维拉克忘记了朱莉亚是谁,紧接着提醒道,“朱莉亚是克里斯的妹妹。”
“我记得。”维拉克环顾冷清的四周,“这里只剩下你们一家了吗?”
“是的,所有的仆人都自由了,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了。克里斯的姐姐结了婚,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这里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住。”梅拉夫人仍不能确定维拉克拜访的目的,因此对他的每一句询问都心惊胆战,生怕是国际平等联盟要清算他们,让他们一家都不好过。
“你们现在靠什么生活?”
“靠卖家具、首饰,有时靠亲友的接济……”
维拉克从梅拉夫人的表情里看出,他们应当并没有太过落魄,之所以说得很惨,可能是不想让国际平等联盟注意到他们:“你们没有找什么工作吗?”
“找了……我什么都不会,卡迈恩也年纪大了,没什么工作适合我们去做……”
“总会有的,只要你们肯真正放下过去的身份。”治安官碍于克里斯,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
“方便我们留下吃晚饭吗?”天色渐晚,维拉克想等到卡迈恩回来只怕会久。
“可以,我去做。”梅拉夫人请二人上二楼坐下,自己前去厨房忙碌。
卡迈恩的书房同样变得简朴,维拉克对这不感兴趣,坐了没多久就回到了克里斯生前的房间。
大概是分外思念儿子,克里斯的房间小到一本书的位置都维持着原样,也是当前府邸之内极少数还干净整洁的屋子。
“这是克里斯同志以前的卧室吗?”治安官猜测着。
“嗯,我也曾在这里居住过一阵子。”维拉克细细打量着里面,无数的回忆被勾起。
“克里斯同志身为大财团未来的继承人,能走向革命的道路,为伟大的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真令人敬佩。”
“你是什么加入的国际平等联盟?”维拉克来到了窗前,他以前最喜欢思考的地方。
“一年前。”
“那你也没见过克里斯。”维拉克感受着熟悉的微风。
治安官一脸可惜:“这是个遗憾。”
“对我来说也是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门口传来声音。
维拉克、治安官一齐看去,只见卡迈恩站在门口注视着他们。
“卡迈恩先生。”维拉克照例行了个礼。
“到书房聊吧。”卡迈恩没进来,转身回到了书房。
维拉克、治安官跟随着来到书房坐下。
“我该叫你维拉克副主席了,是吗?”卡迈恩维持着体面,坐在沙发上从容不迫,全然不像梅拉夫人那种谨慎胆怯。
“叫我维拉克就行。”维拉克不习惯后面那个称号,那总感觉是要给普通的他硬赋予一种与众不同,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
“你来这里,是代表着国际平等联盟,还是你自己?”
“我自己。”
卡迈恩放下了心,排除了国际平等联盟想找他们一家麻烦的可能:“从国际平等联盟控制来泽因起,我就没怎么听到过你的消息。这小半年里,你应该不在来泽因吧?”
“我在国外工作。”维拉克反过来问起卡迈恩问题,“你呢?这段时间生活还好吗?”
“以你们的标准来说,还不错。”
“我们的标准?”
“有住的地方,有吃有喝,孩子可以上学,各方各面都有保障,不压迫别人,也不被别人压迫,这不就是你们的标准吗?”卡迈恩道。
“是我们的标准。”维拉克听完,顿时没兴趣确认卡迈恩自己的标准是什么了。
“这位是?”卡迈恩看向治安官。
没等维拉克介绍,治安官不冷不热地道:“我叫西里尔,是来泽因的治安官。”
“哦。”卡迈恩不以为意,又把目光移向维拉克,“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是想看我现在过得多落魄?”
“不用看我也知道,来这里只是想想聊聊,闲聊。”维拉克给治安官分了一根烟,随后自己叼起一根。
卡迈恩见状,刻意地拉开抽屉,将自己仅存的半盒进口雪茄拿了出来:“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维拉克看着卡迈恩剪雪茄,挑了下眉:“聊聊克里斯?”
“听上去你自己都没什么头绪。”卡迈恩看得出维拉克来这里的理由很随意。
维拉克本就没打算隐瞒这点。
“是的。”维拉克被书桌上摆放的克里斯的相片吸引去,“你现在还认为克里斯所做的一切很幼稚吗?”
“说到底,你还是想来看我的笑话,期待我幡然悔悟,痛哭流涕着说我不该做那些事,是以前的我太过无知愚昧。”卡迈恩哼了一声,眼神充满戏谑,“不过,我要说的是,我从未觉得克里斯做的事很幼稚,因为行为要从本人出发,以本人为基准进行判断。我尊重他的想法,同时,我更尊重自己的想法。”
“你们家真够复杂。和你们相处了这么久,我都没怎么看懂。”维拉克抽着烟,微微摇头。
“没什么复杂的,家人之间相互理解即可。”卡迈恩透露着过分的理性。
治安官西里尔忍不住插话道:“没有克里斯同志就没有国际平等联盟。我们现在正在改变世界,你以前不理解也就罢了,现在难道还不引以为豪吗?”
“我为什么要引以为豪?因为我现在活得如此不堪?因为我的儿子死了?因为你们这样认为,我就要这样说?”卡迈恩觉得很可笑。
“所以在你看来,关乎于你自己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卡迈恩慢条斯理地回答。
“克里斯同志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不幸。”治安官没了最后一丝对克里斯家属的尊重。
维拉克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他知道卡迈恩是什么人,此行也并非是来争执这些的:“朱莉亚是怎么看她哥哥的?”
卡迈恩手里的动作一滞。
他只觉得维拉克很在意他现在的看法,没成想维拉克更关注朱莉亚。
“你正在老去,这个世界不再属于你们这些身心皆在衰退的人。只要朱莉亚对她哥哥很敬仰,对她哥哥引以为豪,这就是值得的。”维拉克道。
“……未来是属于他们的,母庸置疑。”卡迈恩泄了气,语气终于不再高高在上。
“孩子们会生活在由克里斯同志创造的新世界中,你们的看法不重要了。”治安官西里尔见卡迈恩吃瘪,得意地扬起下巴道。
“你们赢了。”卡迈恩迅速地释然,脸上再也看不出高傲或颓靡。
“赢……这句话说得还太早了。”颓靡来到了维拉克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