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下榻的客栈,刚换好衣服,窗子上就传来叩击声。
容悦把人放进来,喊了一声“大师傅”,待两人坐定,便开口问:“最近没人找武馆的麻烦吧?”
卢骏轻描淡写地说:“有些小打小闹,为师还应付得了。”
容悦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辛苦您了,我这次去云门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山庄那边也要师傅常去看看。”
卢骏点点头:“你别担心,有太太坐镇,还有三师傅跟六位堂主呢。”又以商量的口吻道:“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武馆要维持下去,光靠教人练练拳,终究不成,所以为师想从下月起,重新开始接镖。”
“也行,这样大伙儿可以轮换着出去散散心”,容悦知道这两年他们都有点憋得慌的感觉,可她现阶段只能以学艺为主,还不敢大展拳脚,只能先这样维系着。
卢骏的想法是:“多出去走走,可以增长见闻,总像这样闲着,迟早会变成废物。”
容悦笑道:“我正好有些事要交给他们做。”
卢骏居然站起来回话:“请小主人吩咐。”
容悦微楞,转念一想,也就坦然了。现代的平等观念在古代是行不通的,一旦祭出“自由、平等”的大旗,像暗部这样的组织首先应该解散。
容家的各代主子们靠什么掌握这些暗人?不是靠那点月银,而是靠卖身契。他们进暗部的时候,包括穆坤在内,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要不然,他们一群身怀武艺的大男人,凭什么听一个小丫头调遣?难道真是怕一块令牌吗?
别人可能迫于生计,穆坤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容悦没打探出来。有两次她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穆坤立刻岔开,容悦怕触犯了他心里某些不欲为人知的隐私忌讳,只得作罢。
在拜师的当天,她就把卖身契还给了三位师傅,他们现在都是自由人。容悦并不担心他们会离开,他们中最年轻的卢骏也超过四十岁了,尹惟将近五十,都是老光棍,无家无室,离开了能去哪儿呢?
暗部就像现在的集体单位,对职工包干到底,负责生养死葬,对那些无所归依的人来说,不失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容悦发现,暗部正式在编的九十九位成员,无论老小,没一个成家的。她仔细阅读卖身契的条款,上面并未明文规定不许娶妻生子。她曾就此向母亲询问,萧夫人告诉她:“凡暗人隐卫,身价银比一般奴仆高得多,相当于死士,他们是随时准备为主人舍命的人,所以一般是不娶亲的。”
容悦自然不敢问出“那他们的个人需要如何解决?”想来男人跟女人不同,并不一定要通过婚姻才能解决生理需要,像曾经的厨子余成,不就跟个寡妇交往了好几年?
卢骏见小主人长久沉吟,关切地问:“遇到什么犯难事了吗?”
容悦道:“只是有点疑惑,想请大师傅开示,您先坐下,我们慢慢聊。”
“嗯,你二师傅去武馆,跟我说了好多,把我耳朵都快说起茧子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重病在身不久于人世的是他,而不是他兄弟。”
容悦心里一咯噔,赶紧喝下几口水,才稳住心神道:“我要说的正是二师傅的事。二师傅来自楚溟国宗室,大师傅肯定知道吧?我一直想不通,以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修为,为什么要入景侯府的暗部?据我所知,做暗人的,大部分都是孤儿,或寒门子弟。”若非走投无路,谁肯卖身为死士。
卢骏告诉她:“穆坤起初跟他兄长一起,随闲云真人修道,据说比他兄长还得真人器重,有意把衣钵传给他,他却偷了真人的一样法宝送给魔尊座下的女弟子,被他师傅逐出师门。后来转投黄蘖真人名下,黄蘖真人也很器重他,却在三年后离奇失踪,外面谣言满天飞,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亲眼看见穆坤仍跟魔教弟子往来,说不定又想偷什么,被黄蘖真人发现,便伙同魔女把真人谋害了。黄蘖真人本就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收下他的,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便不是穆坤害的,也会赖到他头上,说他身上沾染了魔女的妖气,走到哪儿都会污染清净宝刹,给师门带来灭顶之灾。可怜他王子出身,却弄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无处容身,最后远离楚溟国,投奔到老侯爷门下,才过了几年安静日子。”
“原来如此”,容悦唏嘘不已,尤其觉得难以置信的是:“穆师傅会偷东西?”
卢骏叹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一门弟子中,最受器重的那个,最易遭嫉,不赶走他,别人怎么上位。”
容悦为穆坤难过的同时,更担心他身体状况,她只希望这是孪生兄弟之间的感应现象在作怪:一个挨刀,另一个会痛;一个生病,另一个也不舒服。
卢骏比她想象的更敏感:“姑娘是不是发现二长老最近老得很快?”
“是啊,可见忧思令人老。”不过短短几日,穆坤就迅速地从中年过度到老年,渐渐显出了他的真实年龄。
“那姑娘要抓紧时间,尽可能多跟他学,以后晚上别再出去东探西探了。我带了几个人来,让他们随你去云门山;也传信去了山庄,让春痕和夏荷过来,然后送她们去云门山侍候你。”
“师傅”,容悦提高嗓音,有些无奈地说:“云门山是清修之地,连我自己都怕被那里的掌门拒之门外,她们跟去行吗?”
卢骏对此信心十足:“没问题的,云门山上也有女道士啊,你穆师傅的兄长虽不是掌门,辈分比掌门还高,你们去了,是贵客。”
“那好吧,就依师傅的,我也有几件事,要麻烦师傅。”
“你说。”
“刚去容府查探,发现容徽的二夫人好像要害大夫人”,容悦把在牡丹院听到了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道:“我想请师傅派两个人盯着,最好能在钱至动手时当场抓获,看能不能拿住这个把柄,让他为我们做点事。”
她对庄夫人没有任何印象,也谈不上任何感情,若非想了解容府的经济状况和帐目往来,她并不想介于容徽妻妾之间的斗争。反正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倒台谁得势,于她而言,没什么区别。便是把夏夫人整垮了,扶持庄夫人回府当家,她一样会站在容徽那边对付二房,因为她还有个跛脚儿子。夏夫人想让容慎袭爵,庄夫人同样想自己的儿子上,谁规定跛子就不能当侯爷了?
“还有呢?”卢骏掏出个小记事本,用炭笔记录着,这炭笔还是容悦画出草图,让六堂主秦云仿作的,其实就是铅笔,只不过里面的铅用炭芯取代。
“派人监视容府,尤其是槐荫院和芙蓉院,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把假容悦藏在哪儿了。”
卢骏放下笔:“姑娘似乎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哦?请师傅提示。”
卢骏笑道:“姑娘的婚事啊。听说容徽去南陵萧家的途中见过严少堡主,少堡主却只在五里亭摆了一桌茶点招待,陪了没多大一会就走了,这门亲事显见无望了,姑娘就不怕容徽另外把您许给什么人吗?”
容悦也笑:“听起来确实是个问题。”
卢骏打量着她:“我的姑娘,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呢,太太可是急得不得了,嚷着要抢先给你订亲呢。”
容悦这才换上恳求的语气:“那师傅一定要帮我劝着点儿,要是母亲糊里糊涂给我订下一门亲,我是不依的,逼急了,我也出家修道去。”这不是威胁,刚才听卢骏说,云门山上也有女道士时,她的确有点动心。
卢骏忙安慰道:“太太是你的亲娘,她要订亲,肯定会先征得你的同意,人也会先让你相看过。”
见容悦默不作声,又开口试探:“其实,严谨真的不错,他私下里找穆坤谈过,那番话连师傅听了都感动,确实够诚意。”
“他说什么了?”
“他说先跟姑娘把亲事订下来,至于什么时候迎娶,全看姑娘的意思,姑娘想拖几年就拖几年,决不逼婚。”
容悦笑着摇头,还以为有什么新鲜词,原来不过是老生常谈,而且,“这话本身就有语病,难道我拖十年八年也行?”
卢骏纳闷起来:“难道姑娘自己就情愿当老姑娘?”
“也不是不可以”,见卢骏瞪大眼,改口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师傅你信不信,其实我也想订下一门亲的,这样大家都清净了,太太不再犯愁,容徽也不会总打主意。可人家严谨上有父母,下有一个大家族,年纪也不小了,好像有二十一了吧,他家里还等着他开枝散叶呢,他父母怎么会允许他的未婚妻死赖在娘家呢?别说几年,只怕一年都等不了。再说,太太不是嫌他没爵位吗?”
“多少总有点”,说起这事,卢骏就后悔,都是他挑起来的,“可太太听说他肯花十万两银子聘下你,见你病在客栈,亲自上门接到自己的庄园休养,足见对姑娘一片真心。后来,为师又给太太例举了几个嫁给落魄贵族的商户之女,陪嫁金山银山,还得不到一句好,一大家子靠媳妇的陪嫁养活,一大家子联合起来埋汰她。太太不再强求那一点了。”
“大师傅”,容悦笑出声:“你不该当武馆馆主,该当师爷,这么好的口才,什么都让你说尽了,翻来覆去都是理。”
仔细一想,祖父能选他当暗部首脑,除了武功好,够忠心,口才和组织能力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三位师傅中,若论修为,卢骏并不是最出色的那个。
卢骏趁势提议:“姑娘若真想清净,不如跟少堡主订亲,至于他父母那边的工作,他既敢承诺‘不逼婚’,自会想办法解决。若他出尔反尔,我们也可以悔婚,怕什么。”
容悦有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就否决了:“严谨想订下我,就得给容徽十万两银子的聘金,就算他愿意,我还舍不得呢。”
“姑娘若只是不想严少堡主破费,为师倒有个办法。”
“师傅你别乱来,我先把话撂在这里,不管是谁,如果不经我同意就订下,我统统不认!”
“严少堡主也不认?”
“不认!”态度很坚决,没有一丝犹豫。
卢骏疑惑起来:“姑娘不是跟少堡主感情很好吗?一路有说有笑的,还帮了他那么大的忙。”
“他也帮了我啊,这就是朋友之间的互助,不是师傅理解的那个意思。”
“不是吗?都说姑娘以前跟临风公子感情怎么好,依为师看,还不如跟少堡主呢。”
容悦沉默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或正在犯一个很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叫“暧昧”。
从前的容悦,因为喜欢夏御,每当夏御到容府做客,总会跟前跟后,结果被自己的父母当成青梅竹马,被不怀好意的人说成残花败柳。现在的她,循着前世跟男**人交往的模式,对看得顺眼的男人鼎力相助,自己有困难也会求助,在她自己看来,他们是普通朋友,或同事关系。可落到外人眼里,却别有意味,比如,在卢骏看来,他们甚至比以前跟夏御还要亲密。
想来也是。以前的容悦是个羞**静的姑娘,受着古代闺秀教育,再跟一个男人亲近,也最多是脸红红地喊他临风哥哥,趁他不注意时偷瞄一眼,或塞个荷包什么的。哪像她,公然住进严谨的园子,跟他一起做夜行侠,用种种不入流的手段协助他解决各种问题,这些经历传到卢骏和她母亲萧夫人耳朵里,他们铁定会以为她跟严谨的关系已到了相当的地步,只差一个订婚仪式了。
暗暗打量容悦的神情,卢骏确定自己没看错,那是为难、懊悔带来的沉思,而不是小姑娘想念心上人的表情。难道,他们都会错了意,姑娘对严少堡主,真的没有男女之情?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屋里安静下来,这时苗砺在外面道:“姑娘,方总管来了。”
方槐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里面一看就是账本,容悦苦着脸说:“都快三更了,方总管不会要我连夜对完这些吧?”
方槐笑道:“姑娘别怕,太太看姑娘这些日子学艺辛苦,账本都是自己看的,没让送去姑娘屋里,这是大长老叫送来的。”
容悦转过头:“大师傅,你嫌我不够累是不是?”
卢骏接过周泰送进来的毛笔砚台,亲手替她翻开帐本,用诱哄的语气说:“这些都是今年的账目,太太都对过了,你稍微翻翻,再签个名。你这一走,年前恐怕回不来,他们要扎帐。”
容悦知道,卢骏这是在帮她树立威信,强化主人意识。她长期在外隐居,要不在帐目上留些痕迹,碧水城这边的店铺,包括方槐等人,都要忘记主子是谁了。
————————抱歉的分隔线————————————
昨天没更,今天三更补上,二更大概在19点,三更在点。
感谢潘子和考拉的粉红票,我很惭愧。
前面一章应该是五十七章,这一章是五十八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