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毕姨娘的路上,严禄心事重重。
事情发展到今天,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峰回路转,其实一切都是未知数。
荞儿还没开脸,堡主虽然口头上叫他回来帮忙,可并没让于顺解下腰间的钥匙还给他。也就是说,即使他回了紫荆堡,也未必能重新坐上大管家的位置。
如果真是那样,他回来做什么?给自己原来的手下当手下?他在严府积威数年,树敌太多,除非职位凌驾于所有奴仆之上,否则等着他的,将是一双接一双的小鞋子。
毕姨娘的处境同样难料。最好的结果,这回能一举得子,也只保得几年安乐。严丰已经是五旬之人,又沉迷女色,整天惦着“练内丹”。以他那淘虚了的身子,说不定哪天就被女人倒采了内丹。他一死,杜夫人绝容不下毕姨娘。
就这样一个没什么前途的孩子,却是他们的保命符,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更不能有任何流言传出,让严丰怀疑孩子的来历——不怪严禄会这样想,几年前,严丰曾在一次练内丹的过程中走火入魔,差点脱阳而死。老大夫让他劝严丰节制点,要不然,别说开枝散叶,连人道都不能。
毕姨娘能怀上孩子,严禄很意外,他知道堡内还有很多人跟他一样的想法。可做奴才的,心里再怎么怀疑,也不敢乱说。
在这样微妙的时刻,毕姨娘连嫌疑都不顾了,这么晚把他找过去,到底出了什么事?
莫非,严谨搬救兵回来,让严丰改了主意?算起来,能让严丰事事尊奉的,只有玄妙真人,但真人应该不管人间的闲事才对。
又或者,严谨经过这两天的查访,找出了毕姨娘的奸夫?
也不会,要这样,毕姨娘早让严丰捆起来丢进刑房了,哪里能好端端地在屋里等着见他。
严禄脑子里冒出无数种可能,然后一个个分析、否决,心里七上八下,没一刻安宁。
这次事件给了他一个极大的教训:不管混得多像主子,奴才永远是奴才!只要你头上还有一层主子在,你就随时有可能被打回原型!可笑他以前听到“二主子”的称谓,还暗地里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在紫荆堡混出头了。是出头了,可惜是个奴才头,头等奴才照样是奴才。
要想不受人欺凌,要想真正扬眉吐气,就要做大主子,让二主子见鬼去。
这样给自己打气后,心情略有好转。看着沿路精致的房舍,美丽的庭园,尤其是远处隐约可见的库房一角,严禄眼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他曾有过几次随严丰进去拿东西,那里面的奇珍异宝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多少次的美梦里,都是自己抱着那些东西,心满意足地看着摸着,最美的女人,也没有那么好的手感。
严禄摩拳擦掌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变成他的!严谨加诸在他身上的种种屈辱,都会百倍偿还。
想起严谨,就想起洗园。洗园从修建的那一天起,就是这天心镇上所有人的话题,很多人偷偷爬到山上去,就为了瞻仰一番里面的亭台楼阁,都说修得跟仙境一样。可那样的仙境,他这个严府大管家却被拒之门外。
他为此数次向严丰告黑状,说严谨把公中的钱财挪做私用。父母尚在,紫荆堡的少爷又不只他一个,他要另修别墅,也该等析家分产后再说。
没想到,就这个“析家分产”惹恼了严丰,当即沉下脸训斥:“分什么产?他是少堡主,这紫荆堡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继承,他的两个庶弟如果不想住在堡内,给他们在外面另置宅子就是了。庶子跟嫡子分家产,从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身为紫荆堡的大管家,应该劝导他们兄友弟恭,万事和为贵,若胡乱揣测,传出些不好的话头,让两个庶弟升起异心,我惟你是问!”
印象中,那是严丰对他最声色俱厉的一次。
严禄只能偃旗息鼓,从此再不敢打洗园的主意。
严丰或许昏庸,或许沉迷练丹不事生产,可他倒真有些修道之人的超脱品性,不贪财,不恋权,甘当甩手掌柜,对他如此,对严谨亦如此。
以前严谨年幼,严丰把什么都交给自己,等严谨能独当一面,严丰便把财权与人权统统转给儿子。至于儿子要怎么做,哪怕改掉历年的老规矩,严丰也并不十分干涉。
平心而论,严谨掌家这几年,紫荆堡的财势确实增长得很快。严谨建洗园的钱,完全是他自个儿挣来的,严禄何尝不知道?他不过眼红嫉妒,又气严谨不兜揽他,这才想从严丰这里打开缺口。
谁知严丰平时偏袒他,真遇到大事,还是站在严谨一边。人家是亲父子,自己即便改姓为严,也曾经花大钱请族内长老出面,向严丰提议,让他认自己为义子——虽然严禄只比严丰小八岁,可有的干儿子比干爹还大——严丰假装没听见,借着让丫环给老爷子装水烟的机会混过去了。
严禄于是明白,这是瞧不起他呢,觉得他就只配当个奴才秧子。
人都只道他深得严丰器重,却不知这器重是怎么换来的。严丰要鼎器(道家指被采补的女人),他四处物色,贴钱贴脚力,还不能找严丰报公帐。因为那个伪君子,若知道毕氏是花大钱买来的粉头,准会恼羞成怒,因为怕坏了他的清净道基。
回忆往事让严禄恨意难消,抬头看见毕姨娘院子里伸出一枝白山茶,心里更是一阵烦腻。明明是个婊子,却爱装高雅,在院子里种满了丧气的白花,高的是白山茶,矮的是香雪兰,更矮的是白菊。又不是死了人,满院子供白花。
这女人越来越不听话了,怀孕两个月,若不是闹出这桩事,她还不打算说呢。以前有点什么都跟他有商有量,现在长本事了,什么都自己拿主意。
严禄忍着厌恶随着小丫环走进毕姨娘所居的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平日在门口迎候的婆子都不见了踪影。严禄略有迟疑,就听见内室传来隐隐的啜泣,正是毕姨娘的声音。
他立住脚,狐疑地问春桃:“姨娘怎么啦?”
小丫环摇摇头:“奴婢在门口守着,您自己进去吧。”
严禄点点头,这种瓜田李下之嫌,本该能避则避,可如今他事事需仰赖这位“表妹”给堡主吹枕头风,不敢拒绝她的召请。
“姨娘,您叫奴才过来有何吩咐?”
严禄站在阶下施礼,同时扫了一眼三间正房,客厅里空无一人,左侧寝房则垂着帘子。
“呜呜”,帘内又一声哭泣,乍听像猫叫。
“姨娘,您到底怎么啦?”
严禄急得团团转,可女眷内寝,不经传唤,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随便往里闯。
“我还是死了算了!”
接着是搬动凳子的声音。
严禄吓得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掀开帘子走进去,嘴里着急地喊着:“姨娘,您千万别做傻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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