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于纪芷湮总是显得格外难熬,难熬得,就连往日喝得满心苦涩的汤药,灌进嘴里时也觉不出丝毫味道了。
两年了,算起来,竟是有六百余个日夜没见过慕太后了。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于她和慕太后间,自然也不能例外。
她等了大半日,才在华灯璀璨照亮整个宫阙时等来了那个锦衣华服,鲜妍明媚更胜往昔的女子。
为了今日的相见,慕太后特特穿上了内务府今年新进贡蜀锦裁制的衣裳,绛紫一色,描绣着栩栩如生的临水牡丹图样,浮在一层金灿灿的丝线中,格外晶灿耀目,便如远处天边的晚霞般艳丽无匹。只是那样金灿夺目的华贵衣裳,却远远不及她唇角微微勾起的笑靥动人。
自然,只看一眼她的好气色,便可知这些年来她的日子过得是有多么舒适得意了。
慕太后周身气度较之从前愈发富贵逼人,只是轻轻清波横目一扫,殿内满满的奴才除却云意外,便颤巍巍地跪了一地,俯首请安道:“奴才(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慕太后满脸压不住的得色,挥一挥手,傲慢道:“哀家今日前来只为和皇后叙旧,那些个虚礼就免了。哀家有话要与皇后单独说,你们都退下罢。”
众人莫不遵从,只有云意始终站在纪芷湮身侧,不肯相让半步。
慕太后略略挑眉,妩媚的眉眼中似有刀锋射出,“怎么,哀家的话你是没听见么?”
云意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她冷笑道:“太后恕罪。奴婢是皇后的陪嫁,从来只视皇后为主子,也只听她一人的话。旁的人么,便是再尊贵,没有皇后示下,奴婢也是万万不能遵从的。”
慕太后怒极反笑:“哦,如此说来,你便是不肯把哀家的话当一回事了。呵,那倒也无妨,这些年来哀家什么样倔强性子的奴才没见过。凭她怎生牙尖嘴利、目中无人,只要惹得哀家心中不快,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能让她永远不能出现在哀家面前。云意,你若执意如此,哀家倒是并不介意让你成为第二个凌月。”
凌月二字,便是钢针般狠狠刺入纪芷湮和云意的心头,两人神色皆不由微微一变。
终究,纪芷湮还是低声道:“云意,你先出去。你且放心,本宫会护好自己,断不会给人占了便宜去。”
云意脸上露出深深的迟疑之色,“可是……”
纪芷湮蓦地沉下脸来呵斥道:“难道本宫的话你也不听了?出去。”
云意只得不甘不愿地转身走出去,而继她之后,如锦也被同样赶了出去。
四下无人,慕太后的神色倒也显得十分轻松自在起来,她的手轻轻拂过未央宫的物什,状似不在意道:“啧啧,那帮奴才也真是的,怎能怠慢皇后至此?即便是皇后你的母家被灭了族,你也失了皇上的恩宠,但到底你还是后宫之主,怎好这样轻慢你呢?瞧瞧从前繁花似锦的未央宫,而今竟落满了灰尘,这样的鬼地方,皇后金尊玉贵的身子如何能住得呢?”
纪芷湮只是一味冷笑,并不将她的挑衅放在心上,“这些日子本宫都熬过来了,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微末细节上的东西。本宫倒是要劝太后,若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说,可得抓紧着些说。不若一会儿本宫精神不济乏了,耳朵不好使,你便说些什么,也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罢了,全是无用功。”
慕太后眉心处有怒气隐然闪过,“你——”
纪芷湮忽然朝着她嫣然一笑,这一笑,忽然便照亮了她原本苍白黯淡的脸色,透出蒙尘明珠重见光明后的澄净晶亮来。她忽然问了一句:“看太后今日这周身的气派,想来这两年过得很是不错呢。皇上,必定待太后极好吧?”
慕太后便收敛了怒色,露出得意的笑容来,轻哼道:“你倒是有眼色。皇上待哀家,一向就是极好的,关怀备至,言听计从。”
“哦。”纪芷湮拉长了尾音,忽然便露出一脸叹惋的唏嘘之色,“若果真如太后所言,本宫倒着实替太后担忧呢。”
慕太后脸上一变,眸色便带上了几分深究,“你这个贱人,又想胡言乱语些什么?”
纪芷湮只是淡淡而笑:“是不是胡言乱语,太后娘娘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一听便知。只是眼下本宫还什么都没有说,太后又何必如此气急败坏?难不成,本宫未曾开口,太后便知晓本宫想说什么了么?本宫倒不意,太后原是本宫肚子里的蛔虫呢。”
慕太后眉心突突地跳动着,显然是怒极了的神色,“哀家何须听你说出口,你这贱人,被皇上冷落许久,心中早已对哀家满腹怨恨。自然你说些什么,都是针对哀家的哀言怨语了。”
纪芷湮十分好笑地望着她,“本宫原以为许久不见,太后娘娘驰骋后宫,必定会较之从前沉稳冷静许久。不曾想,倒是本宫高看了太后娘娘。太后的性子,和从前倒真是一模一样,分毫未改呢。”
慕太后冷眼瞪她,“哀家的性子向来便是如此,皇上尚且不曾说过什么,何须你一个罪臣之女来置喙?”
若是旁的话,纪芷湮兴许不会在意,可“罪臣之女”四字却无端勾起了她心中满门灭族的伤痛往事,宛如一根钢针深深刺入心头般的痛楚,恨意横生。
她的面色蓦地冷沉下来,不住冷笑道:“罪臣之女,焉知有朝一日这样的‘君恩’落到你们慕氏头上时,太后娘娘可也能如今日这般淡定得意?”
“贱人,你胡说什么?皇上如今正是倚重慕氏的时候,再者阿澈他待我一片真心,又怎会反过来对付哀家的家人?是你,一定是你心中嫉妒,才这样诅咒哀家和慕氏!一定是如此的。”
慕太后一手指着她破口大骂,身子不知是因太过生气,还是别的缘故颤抖个不停,眉目间蕴着极深重的怒意,彷佛恨不能将纪芷湮烧为灰烬。
而纪芷湮全然无视她的怒火,不过低头淡淡一笑,望着她喷火的双眸不疾不徐道:“哦,原来你也是会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