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有人将慕太后来“探视”的消息递给了纪芷湮,即便不是如此,外头的动静闹得那样大,她自然也听见了。她是受了伤,可心智却不曾被蒙蔽,只听慕氏的言语,便知她此来必不怀好意。
她这一生素来要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便是此刻伤得那样重,仍旧要强撑着由人扶坐起来,不肯教慕太后轻视了自己半分去。
果然,慕太后进来后见她竟能歪在粟玉枕芯做成的苏绣蹙金枕头上端然坐着,心下亦吃了不小的一惊,旋即和缓微笑道:“看来倒是哀家和皇上多心了,皇后眼下看来好着呢,并不像是要垂垂死矣的模样。”
这样刺心的话,就连凌月和云意等人也不禁面色大变。
纪芷湮却如无事人般微笑着,眸光沉静而雍容,淡淡回击道:“哦。太后娘娘尚且康健,臣妾比太后年幼几岁,又怎敢先行一步?如此来日无人给太后送终,岂非是本宫不孝?”
慕太后不想她伤得这样重,口齿还能这样厉害,气结道:“你——”
顿了顿,却又平缓了心绪,缓缓而笑道:“若以年纪大小论生死,只怕皇后是有些浅薄了。眼下莲妃和梅妃可不比皇后年幼么,可也架不住命运多舛,早早地便去了。哎,说起来倒教人好生伤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装作极伤心的模样拿帕子按着眼角,只是她的眸色和煦如春风拂晓,哪里又有半分难过的样子?
纪芷湮昏睡多时,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亦吃了好大一惊,面色大变道:“你说什么?莲妃和梅妃没了?!这怎么可能!”
慕太后倒是个实在的,方才的伤心神色不过面子上装一装也就过去了,她眉色嫣然,含了一丝怅然之意道:“哎,个中详情,哀家倒也知道得不甚详细。只听说是前几日乱党叛变时,莲妃和梅妃被人群给冲散了,失踪了许久。待被人找到时,两人衣衫不整地倒在杂草丛中,据说情形很是可怜。皇上倒是好心,一字未问,便命人将她们带回来好生照料着,只是谁知她们竟那样想不开,不过是听了底下奴才的几句闲言碎语,竟生生寻了短见去。”
莲妃和梅妃系出名门,不是那样浅薄短见之人,若几句“闲言碎语”能逼得她们羞愧得寻了短见,想来那样的流言必是极致命的话语。再想着那一日的混乱情形,华妃的神色晦暗,她心中便隐隐猜到了几分。虽说她和莲妃、梅妃二人素无往来,亦称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想着两条风华正茂的性命就这样葬送在了后宫的尔虞我诈里,心中便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沉痛之意。
尤其,她们并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是死在了最好姐妹的算计里。
慕太后眼尖地捕捉到了纪芷湮眼底一闪而过的震痛,忍不住笑道:“哟,皇后竟还这样好心,竟心疼起两个素无来往的妃子来了。此情此景若教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当皇后是多么慈悲为怀的菩萨娘娘呢。”
云意最见不得人这样当面冷嘲热讽纪芷湮,遂扬眉指着慕太后不悦道:“你胡说什么?我家小姐一向清清白白的,断容不得你污蔑她!”
慕太后嘴角的笑意便有些冷凝下来,眸光缓缓划过云意的脸颊,樱唇轻启道:“哀家和皇后说话,几时轮得到你一个身份低微的奴婢插嘴了?难不成,你仗着皇后素日对你的宠爱,便敢无视起哀家来了?若真是如此,哀家为了维护宫规,倒不得不教一教你规矩。如锦,给哀家狠狠掌她的嘴!也好让她记住,这宫中尊卑有别,从今往后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莫失了规矩。”
如锦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究还是上前,待扬手欲打下去时,却被人给呼喝住:“住手,云意是本宫的人,没有本宫的允准,谁敢动她!”
这一激动,免不得又要牵动身上的伤口,她才起身,便蹙着眉低头去捂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歪在那里,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云意早已记得哭出声来,扑过去看着她道:“小姐,小姐你怎么样?”
凌月心里亦急得不得了,然而此刻终究顾不得回身去照顾纪芷湮,她知道,若不打发走了眼前的这一尊佛,怕是谁都别想安生了。想通了这一点后,她复转身盈盈行礼道:“太后娘娘,可否容奴婢说几句话?”
慕太后此来,原只是为了激怒纪芷湮,不让她好过,眼下见目的达成,心中很是得意,摆摆手道:“同是皇后身边的人,你便很懂得规矩。哀家喜欢聪明守礼之人,有什么话,你便说罢。”
凌月看着她这幅轻狂得意的样子,心中亦是十分恼恨,奈何不能把她怎么样,遂只是谦恭含笑道:“是。云意方才贸然出言,的确是不妥。然而她终究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便有不是,太后娘娘也不该动怒,只管请皇后教训她就是了,何苦劳动自己身边的人呢?如此,既全了彼此的情面,又不违背宫规,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慕太后挑眉看她,狭长的凤眸中洇出一丝打量的锐利,“哦,你的意思,是哀家惩戒不得她了?”
凌月依旧含笑道:“太后娘娘乃是宫中的尊长,自然可惩罚得一个小小的宫婢。只是事急从权,凡事也总得有个轻重急缓不是?眼下皇后病着,身边最缺得力贴心之人,云意虽不懂事,却是皇后的陪嫁,素日里照料皇后总有一份功劳在。太后娘娘若为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婢,而不惜和病中的皇后起了争执,引得她旧伤复发。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怕于太后的名声不好听呢。奴婢一番粗鄙拙见,完全是为了太后娘娘清誉着想的缘故,还请太后明鉴。”
慕太后扬唇笑得意味不明,“呵,你这样伶俐的丫头,竟说自己粗鄙,那阖宫之中,怕是再也找不到几个灵秀懂事的了。”
凌月只是谦恭地笑答:“太后过誉了,奴婢实实担当不起。”
须是凌月的话说到了慕太后的心坎上,她倒也没有执意坚持掌掴云意,反而是眸色幽沉地盯着纪芷湮看了许久,缓缓道:“你们且都出去,哀家有几句体己话,想私下里和皇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