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后,延陵澈倒彷佛是冷静了许多,眸色虽乌沉沉的透着痛色,整个人却不复方才那样激动了。他就着床前的鎏金雕花铜盆湿了帕子,拧干给她擦着脸颊和手,许是养尊处优惯了,这样寻常的事做来也笨拙得很,手一味只抖个不停。
他一面为她擦洗着身子,一面含笑道:“湮儿,我知道你虽睡着,神智却是清醒的。我说的话做的事,其实你心中都一清二楚的,是不是?你从前便喜欢这样装病吓唬我,好让我心甘情愿许你许多平日不肯答应的事情,过后便笑话我胆儿小,经不起吓。可你知不知道,若换了旁人,无论如何使计哄骗,我是理也懒得理的,唯独你……唯独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喜欢当真。你自然不晓得,我待你的心意是何等的傻气。起初,我的确不知道你爱使坏骗我,是以才总是上当。可当后来我知道了,却仍是一样上当受骗,因为我实在舍不得看见你失望的样子。便想着,多当几回傻瓜又有什么打紧的呢?只要能哄得你每日笑颜如花,只要能哄得你平安喜乐,我便被你捉弄着吃些亏又何妨?所以湮儿,你这次躺着不肯醒,自然又是故意来捉弄我了是不是?因为我先前忘了你,娶了别的女人进宫,又做了许多教你伤心的事,所以你心中生气,故意来吓唬我的是不是?你并不是真的要离开我,只是想惩罚我一下的,对么?”
他说到最后,嗓音中的呜咽哽咽之意渐盛,终于掌不住趴在床前闷闷哭出声来。这一生,便是年少时离开父母亲人到千里之外的青山去静修避难,甚至是在父皇过世匆匆赶回惊险登基时,他也不曾这样惊惶无措过。他是这样的害怕,害怕会失去身侧的这个女子,失去自己仅存的,也是唯一的真心。
而,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看见女子紧闭的双眸因了他的这一番话,而轻轻动了动,竟似是有知觉的。
埋首哭了一阵,他略平缓了情绪,才缓缓抬起头来,静静凝视着女子静好消瘦的容颜,唇间逸出一丝歉然柔和的笑意,如呢喃般低声道:“湮儿,原谅我从前做的那一切,因为那并非是出自我的真心。早在你入宫前,我便被慕太后算计喝下了忘情水,我忘了你,也忘了咱们从前的一切。若非如此,我怎肯为了旁人那样冷落你?若非如此,我怎舍得眼睁睁看你在这深宫里孤立无援地挣扎沉沦?若非如此,咱们之间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幅田地。眼看着沧海桑田,我和你之间,硬生生隔了许多不相干的人,隔了许多不可挽回的错误。湮儿,我是知道你的,你是否就为了对这些事不能释怀,所以宁愿长睡不醒,也不要醒来面对这满目苍夷的一切呢?若果真如此,那我也不愿勉强你,你若贪睡不爱醒,那便只管睡着好了。左不过,你睡一日,我在这里陪你一日。你若沉睡一世不醒,那六哥也永远这样陪着你。这世间再好的风景,再荣耀的帝业江山,没有你在身畔,要来又有何用?我的天下里,必须有你相伴,才不算是遗憾。”
如此,延陵澈坐在她身畔,絮絮叨叨也不知是说了多少话,只是嘴皮子不断地上下相碰着,一直说到口干舌燥,也没有停下来的征兆。嘴上再说着不怕,其实心底还是怕的。到底此刻她还活着,他若说了,没准她还是能听见;若此刻不说,若什么时候她真的断了气,便是有再多的话想说,又能对着谁去言说呢?
说了这半日的话,延陵澈的心里总是存着奢望,希望她能听见,希望自己的真心能力挽狂澜,将她给唤回来。可是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晨曦的微光映在帐篷上,刺得眼睛微微发疼时,他才惊觉又是一个日夜的反复。
可转眸去看床榻上的女子,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毫无知觉,毫无苏醒的痕迹。他看着看着,忽然便觉心下大恸,握着她的手到唇边磨蹭着,哀声恳求道:“湮儿,我骗了你,其实我没有自己所说的那样坚强,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厉害。看着你迟迟不醒,其实我心里很害怕,我很怕你从此就要离开我了,我很怕失去你。凌月说你心中最在意我,为了我是一定会醒来的,可我用尽了所有的法子和气力,你仍旧没有醒。这是不是说明,我在你心中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呢?你是否,真的不要我了?”
在刀光剑影里奔波了一日,堪堪从生死边缘回来的人,又为了纪芷湮担足了心,一夜未眠之后,他的下巴处早已生出了许多细密而扎人的青髭。如此磨蹭着纪芷湮的手背,便是好生生的人,也会觉得难受,更何况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呢?
于是,伤心欲绝的延陵澈抬起泪眼朦胧的眼,忽然便瞧见了女子紧蹙的眉宇,心中便忽地生出了无比欢欣的笑意,大声道:“凌月,凌月你们快进来!她蹙眉了,她能感觉得到我!她会好的,她一定会醒的。”
语毕,又是一阵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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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意一直随着凌月出了帐篷,心里憋了许多的话想问,只是碍于总有旁人在,是以只得一路隐忍着。待回到了她们两人的住处,她终于忍不住道:“凌月姐姐,你方才明明告诉我,说是小姐的伤势暂时无碍了,只是这一夜需要人细心看顾,以免伤口发炎,伤势再起反复。可怎么一转身你就命人跟皇上说了那样的话呢?欺君之罪,咱们就姑且不论了,可小姐昏迷不醒,伤得那样重,你怎么能忍心放任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呢?若是皇上,若是皇上或者他身边的人忽然对小姐起了坏心,那可怎么办?”
凌月转唇低笑,眉眼间是难得的一派轻松之色,“哦,你竟觉得皇上会害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