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卫的这一声呼唤惊醒了所有人。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那一瞬间，谈笑无羁之际，已是强弩之末的延陵澈会突然提剑快而准地刺向摄政王。而面对这一变故，相比旁人的慌乱，摄政王却来得极镇定，想着躲闪已是来不及，不过是微微一笑，提起手中的宝剑反刺过去罢了。

如此淡定而狠绝的回击，的确很符合摄政王的性格。敢于直面死亡而无惧，便真的要死，他也是拉上那个想杀自己的人才不算是冤枉。

只是后来的结局，谁也不曾料到。

风声凄然，四下里万籁俱寂，所有人都惊怔在了那里，看着宝剑刺拉一声横穿过女子单薄而孱弱的身子。他们都怔怔地看着宝剑蓦地抽出，便有一片血雾漫天洒下，那豆大的血珠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一并染红了面前男子震惊相望的眼眸。

面对男子满含心痛而不可置信的眼神，纪芷湮凭着最后的气力朝着他嫣然浅笑，彷佛是想告诉他，不必为她伤心。可一张口，却是一股腥甜的气息喷薄了出来，染红了视线内所有的一切。

大约，是这世上的人谁也不能相信，有人肯在危难关头挡在自己身前，以身相替的吧。

“湮……湮儿。”

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瞬，终于又听见了这一声久违了的呼唤，不是皇后，不是纪卿，不是芷湮，而是……湮儿。他的声音，听来是那样的撕心裂肺、惶然不安，彷佛是面对失而复得的珍宝般小心翼翼。

此时此刻，她忽然便不怨恨上苍了，至少在她重新记起从前的一切时，他终于也想起了从前的那一切。

但使君心常忆妾，这一生，无论生死，她的心中都是甘之如饴的。毕竟，曾有一个人，让她那样地深爱过；也曾有一个人，那样地深爱过她。她亦毫不怀疑，若有一日易地而处，他必定也肯这样地豁出一切去为自己挡剑。

眼帘沉沉合上，倒入男子怀中时，纪芷湮嘴角犹是上扬带笑的，只是含在嘴里的那一句话却无法亲口对他说出。

她想说的是：是的，六哥，是我，我是你的湮儿。

纪芷湮几乎是被一剑穿胸而过的，而她又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受此重挫，自然经受不起。

而待她失血过多痛晕过去后，延陵澈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只是怔然无声地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她，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痛悔难当。那一刹，帝业、江山、父仇，彷佛所有的一切于他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怀中女子的安危。

胸腔中盈满了无尽的悔恨与伤痛，他忽地仰首，泪流满面地长啸道：“不，不要！朕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不要带走她，把湮儿还给我，还给我！”

延陵澈抱着纪芷湮伤心欲绝的模样似乎触动了摄政王心中深藏的某处柔软，他眸色幽沉地看着，竟有淡淡的水光掠过，伸手拦下了欲上前对付延陵澈的侍卫道：“退下。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

“可是摄政王，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若再不动手，待他们的援兵来了，只怕咱们再想动手便难了。”

摄政王似轻声笑了笑，脸上竟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悲伤之情，“若果真如此，那便真的输了又何妨？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本王就输了。而今日，若是纪芷湮因此而死，只怕于皇帝而言，虽赢犹痛，他也一样是输了。若真是那样，或许本王亦不算是输给了他。论起来，他和本王一样，都是这世间的可怜人罢了。”

这样的话听在旁人耳中自然是万分莫名的，只以为自己这位向来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受了对方一剑，竟是有些伤重不治乱了神智，竟开始说一些没边没际的胡话了。

而此刻，还不待他们思量对策，便听见了外面传来一阵震天的马蹄喊杀声，而后便是许微带着亲信冲进来道：“摄政王，不知怎地，纪相忽然带着人杀过来了。他们人多势众，此处又无处藏身，只怕于咱们是大大的不利。摄政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快走吧。”

摄政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见他身后传来地狱罗刹般阴森的声音：“不许走！十六皇叔，从前的一切朕或许都可以不计较，但你今日伤了湮儿，朕便是不惜一切，也要杀了你为她报仇！”

此刻，许微才注意到那个浑身是血倒在延陵澈怀中的苍白女子，心下竟也是微微一痛，“什么，皇后她……”

可眼下的情形，生死悬于一线，到底也容不得人去多想什么。许微在渐行渐近的厮杀声中惊醒，拽着摄政王道：“摄政王，别愣着了，快些走罢。再不走，怕是要真的来不及了。”

可摄政王却视若无睹，淡淡推开了他的手，走到含恨怒视自己的延陵澈面前，俯瞰着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子，似有些动容道：“当年，本王心爱的女子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本王怀中慢慢断气的。此刻，没有人比本王更清楚你心中的感受。吟霜死的那一刻，本王也曾恨得指天骂地，恨不能用一切换她的性命。只是无论本王如何苦苦哀求，甚至放下尊严下跪，纪芷湮她……也不肯为吟霜治病。而今，竟是本王亲自结果了她的性命。说真的，走到今日，本王倒是不恨她了，甚至不愿杀她，只是偏偏还是走到了今日的结果。只能叹一声，命运弄人吧。皇上，这一生本王并没有负你之处，你自然也无负本王之处，只是本王和你，都一样辜负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许是经历了太多，本王反倒什么都看淡了，此刻倒真心的希望，纪芷湮能活下来，也真心地盼着，本王的悲剧不会在你们身上重演。已经失去的，本王和你都无力去改变，只是握在手中的，可得好好珍惜。”

那一刹，延陵澈心底竟也起了某些玄妙的反应，他抬首望着眼前的男子，见他素来倨傲刚强的眼眸中竟也有了悲伤和眼泪的痕迹，才发现自己彷佛从未认识过他一般。也只有那一瞬，他竟心软了，手指着他骂道：“滚，给朕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若你再出现在朕的面前，朕还是要杀了你！”

走到这一日，摄政王于生死间早已看得极淡，只是他身边的人却不能不为他筹谋打算，便只好半拖半拽地拉着他离开了此地。

皇图霸业谈笑间，千古伤心独一人？

在这条满布荆棘的帝业之路上，他们都走得太远太远，竟忘了回头去看一看，自己最初的真心。彼时似水年华里女子的回眸一笑，胜似人间无数，可如今赢了天下，却永远地失去了心中的至爱，果然……是虽赢犹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