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昭仪走后不久，纪芷湮半倚在软榻上闭眸不语，彷佛是睡着了。谁知云意过去给她盖上薄毯的时候她忽然又睁开了双眼，嘱咐道：“你一会儿去给如锦传信，让她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到未央宫来一趟。本宫有要紧的话要问她。”

云意忍不住道：“小姐可是信不过那安昭仪所说的话么？”

纪芷湮眸色如寂夜里的星光般幽冷，缓缓道：“在这宫中，除了自己，本宫谁的话也不会相信。”

这样的眼神，刺得云意心头微微一凛，神情恍惚，彷佛是觉得有些陌生。

纪芷湮似也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便淡淡一笑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近来你发呆的时间可是越来越多了，难不成是也有了什么小心思么？”

云意连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有什么话便痛痛快快地说，本宫跟前，你们不必有什么忌讳。”

云意道声是，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才慢吞吞道：“倒也没什么，奴婢只是觉得，自打上回娘娘病过之后，性子彷佛是有些变了。而且，娘娘从前是从不关心朝政的，可近来却日日翻阅前朝送来的消息，不时还会私下里接见前朝官员，指点一二。奴婢觉得，觉得……”

纪芷湮斜睨向她，眼波无悲无喜，“你觉得什么？”

云意再看一看她，咽了咽口水，才敢道：“奴婢觉得，娘娘此举很是不妥。一向后宫是不得干政的，即便是皇上宠着娘娘，只怕此事泄露出去了也不大好处理，没的还会伤了皇上和娘娘之间的夫妻情意。娘娘何苦来哉？”

待她再望过去时，纪芷湮已经重新闭上双眸，声淡如云：“本宫乏了，你出去罢。”

云意知道，如此便是说明纪芷湮不爱听她说话了。她倒也不好强求，便只得轻叹一声，轻手轻脚地转身出去。

而云意的失落，即便是不曾亲眼所见，纪芷湮也是能感受得到的。她的沉默离去，反而使得纪芷湮心中愈发不好受起来，唇瓣微张便逸出了一声幽清的叹息。余光一瞥，她便瞧见了藏身帷幕之后的纤长身影，索性出声道：“大师姐，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说话。”

对于方才的一切，凌月尽收眼底，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以才久久站在外头没有进来。此刻见纪芷湮开了口，自然是不能再装傻，便只好举步走过去。

刷了朱红木漆的湘妃竹榻上铺着西番莲缠枝宝相花枝，缀以金线绣成的花团锦绣，一针一线捻绣得活灵活现。人躺在其上，倒如置身花团簇锦般的富贵无比，艳光潋滟。只是在这样铺天的富贵祥和里，女子的容色却算不上幸福美满，反而聚了一缕淡淡的忧愁在眉宇间。她低头将因起身下滑到腰间的貂皮毯子重新拉回身上，纤长的羽睫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端的是柔弱娇美，无处不可怜。

她抬首对着凌月轻轻一笑，“大师姐近来是在做忙什么呢？皇上一早让你撂开了我这里的差事，可你倒似比前一阵愈发忙了。成日里，倒难得见你几回。”

凌月眼底闪过一丝幽暗的情绪，很快消失不见，笑道：“我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也就是埋头在药房里配药罢了。我是个最简单不过的人，平生所爱不过是指尖的药材，你一向是知道我的。”

纪芷湮脸上的笑意温柔而怅惘，极轻地叹息着，“我自然是知道大师姐的，只是不知道，大师姐可还知道我么？”

好好的，她这般长吁短叹，倒教凌月微微蹙眉，“好好的，怎地倒做起这些悲春伤秋的话题来？咱们师姐妹这样多年，相知甚深，自然是彼此了解的。”

“哦，是么？那大师姐，你告诉我，云意方才所说的话是真的么？我，是不是真的变了？”

凌月倒不意她问的是这个，一时怔住，而后才绽出温柔的笑靥，低柔的声音里满是安抚之意：“云意那个丫头片子的胡言乱语，也值得你这样费心劳神？果然老人们常说孕中女子多思，这话是一点不假的。”

纪芷湮原本沉重的心情倒被她这两句话给冲淡了许多，忍不住笑了笑，好容易止住笑，板着脸看她，嗔道：“大师姐，我和你说正经的呢。你倒好，竟借机取笑起我来了。”

凌月漫不经心一笑，眼中的揶揄之色渐浓，福身做了一礼：“奴婢不敢。谁不知道眼下皇后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了的。”

纪芷湮被她怄得笑了，整张脸布满红晕，眸光如两汪清泉般明澈动人，看着倒比方才多了几分娇俏明艳。

许久，她笑着笑着，渐渐有些清冷自伤之意。而笑由心生，她心事郁结，那笑颜也就如枯槁的鲜花般僵在了脸颊，看着倒多了几分凄清之色。

凌月再看不下去了，便走过握住她的手，低声问：“这是怎么了？你甚少这样郁郁寡欢，云意的话就让你这般放在心上么？”

忽然之间，纪芷湮紧紧反握住她的手，明亮的眸光定定望入她眼底，认真道：“大师姐，不要再哄我了。和我说说实话，好不好？”

定定地望住她消瘦苍白的容颜半晌，她答：“好。”

“方才云意说我变了，是这样的么？”

迟疑了片刻，她才轻轻点了点头道：“自打你醒来之后，性情的确是有了些许的变化。人似乎是比从前来得果毅了许多，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纪芷湮轻声笑了笑，重复道：“哦，是果毅么？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心狠手辣呢。毕竟，有时候午夜梦回醒来，我也会出一身的冷汗，觉得心有余悸。”

凌月的声音如她手心的温度般徐缓温暖，“不，那不是心狠手辣，你只是选择了保护自己。在这个地方，从来弱肉强食。若你不逼着自己心狠，别人就会步步紧逼，害死你还有你身边所有的人。你，只是不得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