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芷湮的身子状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第二日她便能下床走动了,只是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罢了。
才转醒用了些什么清粥,纪芷湮便让云意扶着她出门去走动走动。
云意不敢违拗她的意思,虽是陪着她出了门,却不许她太过劳累,遂也只是在殿外的檐下搬了竹椅来躺着而已。
入秋的时节,万物凋零,狂风扫落叶,端的是浓重的肃杀之气。
纪芷湮伸手,捻了一片飞落枝头的落叶在指尖轻旋,轻笑道:“云意,你瞧,人和草木皆是一样,总要有落叶归根的一日的。只是我,再也不能回去曾经的那片青山绿水间了。”
云意低着头,已是泪眼朦胧,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却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有人伸手拉了云意起来,又在纪芷湮的额头轻轻敲了一记,薄斥道:“年纪轻轻的便胡说什么?你不过是有些不适罢了,待我为你好好调养调养便能好,何苦这般言辞哀切地胡诌一大篇,也不嫌晦气。待你好了,咱们再一块儿回去见师父和诸位师姐妹们便是。”
转身,却悄悄地递了锦帕给云意,以眼神示意她不许再哭了。
云意连忙转过脸去擦干了眼泪,挤出笑颜道:“是啊,小姐。若此处你待着不习惯,咱们便走好了,左右也没什么东西是舍不下的。”
从始至终,纪芷湮脸上皆挂着淡淡的笑意,沉默而静然,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倒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的模样。
瞧着她的漠不关心,凌月和云意的心中皆是说不出来的心痛,只是面上也只装作不知道般的微笑,并不点破。
三人便这般默默地站了许久,待跟前黄叶满地,日上中天,才听见纪芷湮轻声地问:“今儿的午膳怎地还没送来?昨儿一天没喝,我倒有些想念那道汤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凌月便再也无法忍受住心中的悲愤了,她蓦地拔高声音道:“从今往后你便别想再喝那劳什子汤了!我但凡有一口气在,便不能看着你眼睁睁地往死路上闯。”
纪芷湮极轻地叹了一声,抬头仰望着身侧的女子,淡淡道:“大师姐,你以为这便是为我好么,其实你错了。若我这般行尸走肉地活着并不开心,你何不让我静然和乐地离去?至少,那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凌月激愤之下,竟伸手劈了身侧的金丝楠木小茶几,冷冷道:“什么心甘情愿的选择?这世上哪有人放着活路不走,一心一意求死的?你不过是被一个男人伤了心,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何就不能为了身边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振作起来呢?”
纪芷湮轻声叹气,眉目间满是颓唐忧伤之意,“大师姐,你不懂。于我,他不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人,而是我的天我的地。若我的世界里失去他,便无异于天塌地陷般满目苍夷,试问,我又如何能振作起来呢?好吧,眼下这情形,只怕是你不能说服我,我也不能说服你的了。既然如此,咱们便无须多说,以免伤了往日的情分,反倒不美了。”
凌月张了张嘴,终究只是沉默。
待到了用膳的时间,如画带人将一应菜肴呈上桌来,纪芷湮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道:“从今儿起,本宫什么也不会吃,便这般过一日挨一日就是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不知这位皇后娘娘是否已病入膏肓,竟会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当下皆是垂着头心头惴惴。
凌月自然是知道原因的,早已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倒是芳茗在主持大局,遣散了众人出去,又拍了拍凌月的肩头低声道:“娘娘还病着,有什么话,可千万和缓着说,别顶撞了反倒适得其反。”
凌月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只是瞧着她面色那样难看,能否真的做到冷静以对实在令人担忧。
待四下无人,云意首先扑过去抱住纪芷湮的大腿,泣泪道:“小姐,小姐你到底是要做什么?你当真要这般活活逼死自己,也逼死我们才甘心么?”
纪芷湮眸光低垂,望着云意的眼中满是悲悯之色,抚摸着她的脑袋道:“云意,对不住,终究还是连累了你。你且放心,过几日我便会设法传信给爹爹,让他将你带出宫去。念在你曾服侍我一场的份上,爹爹他会好生安置你的。”
云意却死死抱住她,哭得愈发厉害了,哽咽道:“不,不我不走,小姐我不要离开你。无论生死,云意都和小姐在一起。”
纪芷湮叹着气,语气中满是怅惘无奈之意,“傻丫头。”
蓦地听见凌月冰冷的声音:“小师妹,那么你预备如何打发我?也将我打发出宫去,回青山教师父恼羞成怒给打死?或者是我无颜见师父,自个儿寻个无人的地儿撞死了才干净呢?”
这般气话,便如利刃穿心而过般深深刺痛着纪芷湮的心,她的眸子氤氲着薄薄的一层水汽,哑声道:“大师姐,你这是要拿话来剜我的心么?你明明知道,我无意伤害你们的,我只是身不由己。”
凌月眼中亦逼出泪来,语气凛然破风而来:“你身不由己……我瞧着你可不是身不由己,你只是自暴自弃罢了。便为了那样一个负心薄幸的男子,你竟这样不顾惜自己!小师妹,你如此可对得起我们,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亲,还有纪相和师父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生下你,你娘亲甘愿舍了性命,此刻你便这般答报她的生育之恩么?”
生母雪玲珑之死,一直是纪芷湮心中永恒的痛。便为了这个,她才会离家多年,饱受父女分离之苦。而多年来无缘一见慈颜,不得不说是她一生之中莫大的遗憾。
此刻听着凌月言辞激烈的指责,她只觉得万箭穿心般的难受,几乎要崩溃了。
“别说了,大师姐,求求你……别再说了。”
见着她满目通红的痛楚模样,凌月亦觉得自己的言辞有些过分了,只是想着若非如此,便不能激发她心中的求生意念,当下又是一番为难计较。
正在她迟疑的空隙,忽然就听见纪芷湮幽幽的声音:“大师姐,我晓得你的好意,只是我心意已决,是断然不会轻易更改的。这么年来活在这世上,有师父和诸位师姐们疼爱我,我自觉也够了,并无什么遗憾。此刻我心事已了,若能早些去了,到黄泉承欢娘亲膝下,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大师姐,你就不必再劝我了罢。”
说罢,她起身缓缓地往殿内走去,背影决绝,却是再无回旋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