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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来到病房时,白露已经再次入睡,守在床边的徐丽起身相迎,低声介绍了几句这里的情况后以打电话为由退出房间。

苏辙在她刚才的位置坐下,解开领口纽扣,略微松了口气。

床上的人长发铺满枕头,乌黑油亮的发丝衬得脸色苍白,脸上有疲色,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有什么是她连梦里都深深挂牵的。饶是如此,整个人还是散发出一种安宁而温暖的气息,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母性的光辉”吧。

他以前就说过,和她在一起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产生倾诉心事的欲/望。如今,有些东西郁结在心头,无法言说,可是和她静静处于一室,也能感到由内而外的舒展。

房间太过安静。

只有身边人轻轻的呼吸声,规律的,悠长的,渐渐冲散了他心头的思绪。自从那场车祸后他的睡眠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好状态,连睡梦中都带着一丝戒备。近日来为了这次行动,几乎是连轴转,此时终于感觉到倦意丝丝缕缕地蔓延全身。

他伸开长腿,揉了揉额角,不知不觉也靠着椅背打起盹儿。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苏辙猛地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掏手机,看清后又按掉,是陈局打来的。

他叹口气,回头望床上,对上白露的眼睛。

没有惊讶,没有怨尤,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他略带歉意道:“吵醒你了?”

“他怎么样了?”白露声音极低,但还是泄露出一丝紧张。

苏辙立即明白,她没有惊讶没有怨尤,是因为满心满脑念的都是那个人。 他心中失落一闪而过,正色道,“白露,你要有心理准备……”

白露脸色立即凝重起来,声音发颤,“他……”像是不敢说出那个字。

“他还活着,只是,陷入深度昏迷。”看着她略迷茫的表情,苏辙解释道:“就是植物人。”

然后,就见白露表情像是被定格,保持着茫然与吃惊混杂的状态,许久后才“哦”了一声,松了一口气。

苏辙却蹙起眉头,郑重道:“现场出现这种纰漏,是我的失职,在这一点上,我要跟你道歉。”

白露对此没什么表示,只是问:“他现在人在哪?”

“还在这家医院。正在办相关手续,不出意外的话,近期都是在这里。”

白露闻言再次松了一口气。

就是说,他和她在一起,他们一家三口,虽然在不同的楼层,不同的科室,但起码在一栋大楼里,还是在“一起”的。这样想着,不禁感觉到些许的欣慰,而这时候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欣慰,都足以给她撑下去的勇气。

苏辙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见她并未因忽逢变故而崩溃,反而又轻易地燃起希望,他的心中也因她的坚强而涌起淡淡的感动。

沉默了一会儿,就听白露轻声说,“苏辙,我能给你讲个故事吗?”

“好,你说吧。”

一九八x年秋,那天正好是一个节气。

在东北某县城的一户农家,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就在她用一双视力尚有限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时,殊不知在同一天,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城市里,有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正迎来最残酷的命运……

当她被父亲小心翼翼抱起时,他手捧父亲的骨灰盒步履沉重地走出殡仪馆;

当她跟小伙伴无忧无虑地玩闹时,他因为半边被大火烧坏的脸而不愿迈出家门;

当她一家人团团围坐吃着粗茶淡饭时,他奔忙于学业和打工之间,深夜陪伴他回家的只有长长的影子;

当她在初中课堂上为一道复杂的证明题苦恼时,他已经举起枪对准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她想他在亲手杀人的时候,心里除了复仇的痛快,肯定还有别的感觉,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恶心,也许是后悔……

苏辙听得暗暗心惊。

所有人只知道这是个海外求学归来的创业青年,却不曾想还有这般凄惨的遭遇。他不由联想到自己的十三岁,那时候,他在跑步跳绳一心减掉体重,家里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可是父母再忙都不会忽视对他的关爱。

“如果他能通过正常的途径为父亲伸冤,他不会选择这种极端手段。如果不是那么小的年纪就遭遇这些,他现在可能跟你一样,是个善良正直的人。”

白露说完,抬头看向苏辙,“跟你说这些,只是想为他对你师父,”她顿了顿,“还有你做过的事,替他说句对不起。”

“如果是从前,我是没脸跟你说这些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死过……”她吸了一口气,声音里略带哽咽,“至少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一次了。”

“你可不可以,哪怕稍微原谅他一点儿?”

她眼里的真诚和歉意都不容忽视,苏辙沉寂几秒,却答非所问道,“你已经这么爱他。”

苏辙离开后,白露仍有些恍惚。

她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看到他流血时,她感觉那血是从自己心头流出来的,他的血越流越多,她的心脏一点点被抽空,直至萎缩。

刚刚走出医院大楼的苏辙掏出手机,回拨刚才那个号码。

陈局在那边语气沉重道,“是我考虑不周,低估了贪/腐集团的疯狂程度,还把你也推到危险境地,他们现在红了眼开始反扑,接下来的任务更加紧迫……”

收起电话后,苏辙仰头,青天白日之下,仿佛容不下一丝污垢,可这世间却无处不存在着罪恶,以及各种无能为力。

晚上,徐丽陪白露去特护病房看女儿。

隔着玻璃墙,徐丽指着靠近她们这一侧的保温箱,“就是这个。”

白露看过去,不由惊叹,“好小。”

透明箱体里的小家伙还没睁眼,看不出丑俊,小小一团像只猫。

“医生说要在这里呆两个月,等出来时能长大一些。”徐丽在一旁安慰。

白露手指隔着玻璃,描绘着女儿的小小轮廓,“好想抱抱她。”

刚巧护士过来喂奶,早产儿肺部还未发育完全,不能自主吸奶,护士喂完拔掉奶瓶时,小家伙居然不愿松口,好像是没吃够。护士离开后,她的小嘴咂巴了一会儿就再次入睡,睡相恬静而可爱。

白露眼里泛起湿意,热意盈满胸膛。她的女儿,在她身体里孕育了还不到两百天,就提早来到这个世界上,独当一面,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没有理由不坚强。他也是一样,因为孩子的顽强基因,一半来自他。

直到女儿睡着许久,白露才低喃出声,“徐丽姐,你能帮我买点猪蹄吗,我想让她早点喝上母乳。”

“好,我明天就去买,买完我给你炖上送过来。”看着小小婴儿,徐丽不由联想到自己流掉的孩子,一时唏嘘,然后问:“有名字了么?”

“他提过一次,是女孩就叫程遥,男孩叫程远。”

白露脸上漾满温柔,“就叫她遥遥吧。”

深夜十点多。

小叶独自打车来到市区深处的一处小院落。

苏辙果然呆在这个独自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此时正坐在门口石凳上抽着烟。

小叶走过去,提醒道:“天这么冷,坐外面当心着凉。”

“凉点儿好,清醒。”

小叶劝不住,只好在一旁坐下,汇报下午的审讯结果,“小黄都交代了。那通电话是打给宋局的,说是宋以前帮过他们家。武警队里的那个,跟前任海关关长有远亲关系,应该是授命于他,故意激怒程,以便当场灭口。”

苏辙久久才开口,“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枪法准头儿不够,再差一毫,可能就直接毙命了。”

小叶侧脸看他,“小黄的事,你是不是很难过?”

“从这个案子开始,就遭到各种阻挠,来自最上面的倒还扛得住,可是关键时刻,一向最信任的队友来了个釜底抽薪……”而且根本不顾及尚在敌人枪口下的他,苏辙叹口气,“说实话,有点寒心。”

小叶想了想说,“我爸常说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警察也是人。这个职业的性质决定了要面临各种诱惑和威胁,不是每个人都经得起考验的。”她顿了顿,“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个别的现象,而动摇了自己的信念。”

苏辙有些诧异,看向她半开玩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坚定的战士。”

小叶笑笑,心中说,我的坚定来自于你啊。

战斗还未结束。

或者说,另一场更激烈严峻的战斗刚刚开始。

这个冬天,青城市政坛暗流涌动。某些人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狂躁不安,为了保命而张牙舞爪,丑态毕露。

三天后,宋存义在自家书房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声音凄惶,“……宋局,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凉拌。”

向来保养得当的一张脸不复以往红润,白得跟桌上摊开的信纸一般,那封信寥寥几行字,最后落款——俞悦。

宋明亮一进门,就看到父亲站在博古架前,手握一只青瓷花瓶用软布轻轻擦拭。“爸,您什么时候去北京啊?”

宋的手一顿,“恐怕去不成了。”

宋明亮不解,忽然又听父亲问道:“一年前揭发启程集团不法行为的匿名信,是你做的吧?”

宋明亮一愣,心知父亲可是个老公安,糊弄不得,点头承认。

“愚蠢。”宋存义语气不佳,“那么个捕风捉影的东西除了膈应人能有多大作用?被他查出来还会招致报复。”

“不是没查出来么。”

宋存义眼睛一瞪,“你以为姓程的没本事查出来?”他说着把花瓶往地上一摔,吓得宋明亮往后躲了两步。

“那是你老子在背后罩着你。”他越说越气,“我以为你也就是为了儿女私情志口气,没想到最后,还来个大动作。”

宋存义发完火,粗喘几下,然后语重心长道:“如果我不在了,还指望你能撑起这个家,照顾你姐姐,可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

宋明亮没想到自己的小伎俩都被父亲知悉,听到最后一句,忽然间想到最近几日的各种谣传,不禁带了几分担忧:“爸,启程的事,难道……您也有份?”

宋存义脸上挂不住,气呼呼地转过身面向窗户,许久后才低声道:“你以为你出国留学、你姐姐三番五次的高昂手术费是谁出的?”

宋明亮心里咯噔一下,仍是心存侥幸道:“咱家不是还有个小工厂?”

多年前宋存义就通过工作便利,以亲戚名义承包了一间工艺品制造厂。听儿子提起这个他不由嗤笑,“那家工厂早就入不敷出,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空架子,这些年供养你们的都是程给我的干股分红。”

宋明亮脸色当即煞白。

而更深层次的恩怨,宋存义自是无颜对儿子坦白。

父子俩各怀心思,一时间书房里寂静得可怕。

直到十几分钟后,楼下响起门铃声,保姆去开门,有陌生声音传上来,“我们是检察院的……”

宋存义叹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经过白着脸傻愣站着的儿子,走出书房下楼去。

门口站着两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一脸严肃道:“宋局长,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一些问题。”

宋明亮追过来,红了眼圈,“爸……”

宋存义脚步一顿,沉声叮嘱道:“你姐还没康复,家里的事,就先不要让她分心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雕花木门在眼前合上。

宋明亮站在客厅中央,面如死灰。

罗飒找上门时,宋明亮刚喝了酒,一副颓唐状蜷缩在沙发里。

面前女人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他眯着眼瞧了半天才看清竟然是他的女神,忙喃喃起身,“飒飒,你来了。”

然后见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他疑惑地接过,辨认出“人工流产”字样……

“这是你的孩子。”

罗飒声音异常平静,“这半年来,我从没有过别的男人。”

看着男人惊愕中似有几分受伤的表情,她心中不无酸楚,守候多年,无怨无悔,一旦得到,越来越多的渴望奢求随之而来。

这就是人性,也是爱情的真实面目。

宋明亮的醉意被惊吓冲散,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

“这已经无需纠结了,反正孩子已经拿掉了。”

他忽地跪地抱住她的腿,痛心道:“飒飒,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是你做事不留余地。”罗飒压下心头苦涩,“你不信我也就罢了,程他根本没妨碍到你,你何必置他于死地?”

“是他不放过我,他阴魂不散,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占据你的心,只要他不死,我就无法彻底得到你……”他歇斯底里地大吼。

罗飒震惊后摇头,声音冷清道:“宋明亮,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好,你执着,你体贴周到,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法爱上你吗?因为你太狭隘,我罗飒也没多好,但至少活得坦荡,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去夺得自己想要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她说完转身就走,房门再次关上。

几个小时之前,他还为自己终于清除障碍而欣喜,几个小时之后,父亲被带走,凶多吉少,他又被告知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毕生追求的爱人……

顷刻间一无所有。

而这一切,竟是他一手促成。

宋明亮无力地陷在沙发里,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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