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九年,闻人夏十六,闻人司亦十六。同样是最好的年华。命运却俨然走上分歧。前者是被拉下了神坛,后者却是被冠以王权。白尹记得那场大闹。就是在闻人夏得知闻人司要离开东宫,移居毓庆宫的那晚。闻人司来向闻人夏辞行。
闻人夏残破而虚弱的身子软软地瘫在一张摇椅上,眼睛如死鱼的眼睛一样,直勾勾瞧着门外凄厉的风雪,仿佛能从那漫天的惨白里,瞧出一朵花来似的。
房间里没有点灯,就那样阴暗着,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忘记他们还身处人间。
白尹那时候就默默依靠在房间里的一根朱红的柱上,额前碎发遮眼。
闻人司那件常穿的深蓝色大氅,在门外飘荡来,飘荡去,踌躇不定。
那边江如意似乎也看见了闻人司的身影,但是并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并不想通报。
闻人夏歪着脑袋看现在门口不说话的闻人司,嘴角微扬,笑地呆滞。
闻人司不敢看闻人夏的眼神,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欲言又止。
然后,突然闻人夏就笑了。笑地十分诡异,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邪恶:“白尹,你看,他要走了。”
白尹冷然,蒙着黑布的眼睛,瞥向闻人司的方向,闻人司却不敢再抬头看他。
只听闻人夏病态的手指,在身边的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忽然就转头对着白尹,语气竟然是出人意料的娇嗔:
“师傅……师傅你过来……师傅我好讨厌这个人,你答应过我。会永远站在我身边的,永远听我的话,那师傅你打他一顿给我解气好不好?”
白尹周身一震,却是万万没料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瞧不见闻人司的样子,但是只是听着闻人夏这种撒娇般的语气,他的身上就已经起了一身恶寒。
然而闻人夏依旧不依不饶,伸手攀上白尹的一根臂膀,蛇一样地向着白尹的身体上缠绕着,那双原本极明朗的星眸却是闪烁着恶魔般的怨毒之光。
“我说,师傅啊……”
闻人夏的唇抵在白尹的耳廓边,温热的气息在他的耳边缭绕。
“你快去啊,你答应我的事情你忘了么?拿着你的刀,哦,不行,刀会直接劈死他,那我们就用这个好么?”
说着刷地一声,抽出了他陌刀的刀鞘,塞在白尹的手里。
“用这个……去吧……我要听见他的哭声才能让他走……”
“……”
白尹不动,那一刻仿佛呆愣。
然而闻人夏却已然不依不饶,疯狂地捶打撕扯着对方的前胸。
“去啊!白景行!你是聋子么?你知道背叛我是什么后果么?白景行你是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就算是全世界都背叛我,我知道你都不会……
对,就是那样打,你狠狠打,给我狠狠打,打死这个野种!
我好恨他,恨死他了,
野种,你今天记着,迟早有一天我要将我所受的屈辱,成百成千得还在你身上,我要让千万人为你的僭越而付出代价,我会让你活在这世间最卑微的地方,让你苟且着度日,永不安生!”
迟早有一天我要将我所受的屈辱,成百成千得还在你身上,我要让千万人为你的僭越而付出代价,我会让你活在这世间最卑微的地方,让你苟且着度日,永不安生!
这话说的真对。自从这句话从闻人夏的嘴巴里说出来之后,闻人司真的没有一日安生。同样,白尹也没有。暴力这种东西,是真的不适合用在两个相互喜欢的人的身上。一旦使用,就会陷入无限的轮回和相互撕扯。
仁德九年,北冥太子闻人夏与北冥静王闻人司决裂。自此纷争不断,党派林立森然。
静王闻人司虽然没有母家,但是却意外获得了以右相为首的朝中官员的支持,而且很多北冥的旧贵族,以前绝对站在太子那边的官员,也不由得纷纷一边倒向静王这边,其中甚至包括白家当时的掌门人,北冥武林中位居第三的白瑛。
而太子那边的势力却看上去略微有点让人唏嘘。
一共三股,太子外公的东门家及其附属家族肯定少不了,再者就是朝中以太子少傅孙伏休为代表的坚持北冥国“嫡在不立贤”原则的保守派,再加北冥国武林第一高手白家的白尹白景行。
可以说,白尹自己就是一股势力。
而且还是公然跟整个白家翻脸站在闻人夏这边的。
当决裂的号角已经吹响,闻人司也真的被白尹给打了一顿之后,两个人再见面时候的画风也就变了。
闻人司再遇见白尹,说话的样子就再也没有客气过:
“切,我道是谁,原来是太子那边的一条好狗白大人!”
“怎样啊,你又要打我么!爷这次可没做什么唐突了你白家理法的事,滚滚滚!离爷远点!”
“什么?阿夏说我喜欢你?我呸!你恶心不恶心!爷是正当当的北冥男人,你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就谁都可以睡!我告诉你,别听阿夏那个变态说什么鬼话!他就是个变态!老子喜欢女人!就算要睡个男人,也不会睡你这样的走狗!松手,别碰我!”
“你跟阿夏勾结起来恶心不恶心,我告诉你,没错,爷就是要跟你作对。我恨死你了,你厉害。你那么厉害倒是还范御医的命来啊,你倒是换阿颖的命来啊!你又要动手,除了动手!你还会什么啊!白尹,我们完了!你今天大可打死我,我一辈子不想跟你有什么牵扯啊!”
彼时年少,血气方刚。也不知道怎么的了,本来无数次跟他见面,都是计划好要道歉来着,但是不等自己开口,闻人司那边语言一挑拨。自己就跟那人闹起来了。
那人嘴巴向来是个带刀子的,说话专拣人痛处。
白尹说不过他,就忍着不说话。
那次那人又闹,直跟他闹翻了脸,上去扯他,两个人扭打地乱了,那人就一把抓下了白尹眼上的黑布。
白家男子万目皆盲,黑者为尊,撕了人家的黑布,就是撕人家的祖宗,白尹恼大了,抓过那人的头发,整个把人甩了出去。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有了肢体上的暴力,仿佛魔咒一样,暴力就一直持续下去,越来越多的一言不合,越来越多的纠缠打骂。去趟静王府,他不理那人,那人拿滚烫的茶水泼他脸,要打。去趟东宫,在后花园遇见那人,让个路让不明白,要打。
连那人平明遇上个跟他背影相似的奴才,他就自己偷养起来,偷着打,直把人打死!
最后被人揭发,群臣弹劾。那时候他是长大的静王,不能再拿他当小孩子,再去跪奉先殿。于是改下了执金吾的大狱,去领八十鞭子。那时候的执金吾左丞还是东门选。东门选伶俐,顺手人情就把实施鞭刑的主审给了闻人夏。那时候,闻人夏带着他,手里拿着刑鞭,守着他的面,把说好的八十鞭子生生打成二百。
他脚下暴跳着,嘴里怒骂着,把对方的鞭挞到支离破碎,血印染在行刑的地面上,诡异地仿佛是献祭时的灵图。
白尹眼前一片漆黑,双手发凉,却麻木地站在原地,静静想象对方温暖的血液,流淌过自己脚下的样子。他很希望闻人司能够叫出声来,也许喊叫可以减轻他身上的痛苦。但是他也害怕闻人司会喊叫出来,因为他怕自己忍耐不住,会冲上去,做出些后果严重的事情。
其实白尹并不想这样祸害自己和闻人司的感情,但是每当自己要收手的时候,脑子里却不可抑制的回想起——那个隐匿在金光朦胧的鲛绡帐后,那个手上涂满蔻丹,头戴凤冠的铁腕女人。
她是闻人夏的亲娘,亦是北冥全部女人中的至尊。
她那时候的嘴角翘的真的很好看,好看到白尹根本不能相信对方的嘴里会说出那样的一番话出来:
“其实你师傅的毒,也并不是不好解。金桔遇虾蟹,共酿成砒霜。你师父的毒,正是无药可医治的砒霜毒。你现在只要取一杯鲜乳,给你师傅灌将下去,即可缓解你师父现在的状况,但是,我说的那个方法,只是缓解。我知道你因为闻人司这个小野种的事,跟文家伤了感情,不能求助。若你还有份孝心,想要从我这里拿到救你师父的法子,不妨从此跟我们合作。白大人少年俊杰,理应知道,孰重孰轻。”
孰重孰轻,可笑他们宫里人 的计谋还真是多的令人发指。只是简单的调换了一下配菜的食材,就足以威胁人命。若是他是他的阿司,一定能想出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去惩戒这个可恶的女人。其实早在当年,他和闻人司因为闻人雍的事情而逃亡的时候。他就发现闻人司这个小子,似乎对于杀人这种事情,颇有研究。
当时白尹记得那时候长路漫漫,多是无聊,偶尔闻人司跟他开开玩笑,他也老惦记着追兵,不愿意多理闻人司。
但是闻人司这话唠忍不了啊,于是就整天在他耳朵边上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往往就将他在冷宫中学来的些杀人手法,当笑话讲给白尹听:
“哎白尹,白尹白尹白尹,白尹你别不理人嘛,睬我下还不行么!我跟你说过了,你哪些个杀人手法真的是够幼稚的,你哪杀人的手法说白了就是拿个大刀片子在人身上削来削去,完事还溅自己一身血么!
哎,其实那样是不对的,真正的杀人手法,那可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拿我们宫里、、、哎对,就是冷宫里的,有位琴娘娘,她当年那可是先帝身边荣贵一时的宠妃,宠妃你知道是什么吧,那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别提有多风光了!
可是啊,后来先帝可能觉得腻歪了,竟然看上了琴娘娘身边的一个侍女,叫、、、叫啥我忘了,哎,就随便叫个小婉吧。
你道我琴娘娘是谁,那可是北冥陈家的旁系梁门家的嫡女,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将门虎女啊!当然认不了这种贱婢上位,于是就趁着下回先帝来宫里瞧小婉的时候,故意叫身边最贴心的大丫鬟文绣,将小婉领到后面去泡茶,告诉你,那时候正是夏天,记住是夏天啊。
去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去的,回来的时候啊,就只有文绣一个人回去了。先帝当然就问啊,怎么不见小婉。文绣也不多说啥,一本正经地给先帝倒上茶,说人小婉不舒服,出恭去了。
先帝那时候心虚啊,又不好意思当着琴娘娘的面去看看人家,于是就回了养心殿,哪知自打那日后,先帝再去储秀宫,就再也瞧不着小婉了,于是先帝就起了疑心啊,交代身边的大太监留心,果然过了每几天,就真的在琴娘娘那边的储秀宫出了人命。
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小婉。
当时听说人是从储秀宫厨房附近的井里给弄出来的,看样子是泡了几天了,人都肿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