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毕威事务所湘城分所的会议室中。
整个湘迪诺项目组的人员,包括助理杨蜜在内,都聚到了一起。
“说说看吧,什么情况!”
考虑到事态比较严重,尹卫华特意把杨景璐叫了过来。凭着他和杨景璐的从业经验,也能够帮汪小璐这边做出更为准确的分析和判断。
蒋曼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接上了投影。
这段时间,项目组整个审计工作成果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重点审计项目,审计关注点,审计底稿。
货币资金,应收账款,预付账款......
银行函证,供应商函证,客户函证......
访谈记录,业务模式,商业模式......
一整套的审计程序和结果呈现在了杨景璐和尹卫华眼前。
两个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连连点头。
单从现在呈现出来的审计底稿和审计资料来看,工作做的相当杂实,体现了极为深厚的数据处理能力。
甚至连每个工作底稿的字体,大小,粗细都有一套很规范的标准。
各个科目之间的关联,逻辑关系也罗列的非常清晰。
“看上去不是挺规范的吗?除了有些单据以及内控上的小瑕疵以外,感觉湘迪诺的财务处理在同类公司中算是不错的了。”尹卫华道,他之前也接触过一些稻米加工类的企业,有些甚至连财务ERP系统都没有,全靠手工记账。
“我看银行询证函,客户供应商对账函也基本都能对上。”杨景璐特意戴上了眼镜,一边翻看着各种询证材料,一边说道。
“没错!不管是从财务记账,还是从外部的辅助材料来看,似乎都没什么瑕疵。”汪小璐道。
“小汪,你就别卖关子了,说说你们的看法!”杨景璐笑道。
“太完美了!”汪小璐正色道,“问题就在于太完美了!”
杨景璐和尹卫华对望了一眼,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小陈,你来说吧。”汪小璐望向了陈子安。
陈子安点了点头。
“从行业分析来看,与湘迪诺业务相近的公司,我们在公开市场识别出了三家。分别是犀王糖业,鲁城生物,另外就是湘健米业。其中,湘健米业与湘迪诺无论在业务还是经营区域上都有比较高的相似度。”
“几家公司业务模式类似,主要产品重合,按道理来说,主要的一些财务指标不应该出现较大的差异。但根据我们对最近几年的财务数据进行的分析来看,有些不太正常!”
陈子安将一张分析之后的总结表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从2002年到2004年上半年,最近两年半的期间内。湘迪诺的可比主营业务收入增长率分别为42%,38%,35%,其它三家公司这个数值的均值为3%,5%,8%,湘健米业为3.5%,4.58%以及8.65%。”
“同类可比产品的毛利率方面,其他几家公司毛利率均值在12%,而湘迪诺高达35%,湘健米业为11%。”
“净资产收益率方面.......”
陈子安一连列举了好几个财务指标的对比,杨景璐和尹卫华眉头也是皱了起来。
在反映企业盈利能力的几个指标之中,湘迪诺无一例外的远远优于了同行的几个已经深耕多年的公司。
“会不会是因为湘迪诺还处于早期的发展壮大阶段,还远远没有达到自己的业务天花板?”尹卫华摸着下巴说道。
“我们也想过这种可能性。”陈子安道,“规模体量上来看,湘迪诺确实要远远落后于湘健米业,但是,毛利率,利润率这些相对的指标,出现这么大的偏差,就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不可否认,在我们的现场审计工作中,湘迪诺展现出了比较高的生产管理能力和企业管理水平,但光靠精细化的内控不足以让其在利润率大幅高于同行公司。尤其是湘健米业,同为稻米精深加工,同为主要销售区域在湘城周边的企业。”
“我们在湘健米业的2003年年报中发现其披露了这么
一段话,受到宏观政策的影响,就粮油食品产业而言,一方面华国对粮食的托市收购和通胀引起原料价格上涨和生产成本急剧上升,另一方面产品销价却受到华国对粮油价格调控的影响,产品成本上升和产品销价受压的两头受挤状况使粮油食品产业在产销量增长的情况下,经营毛利却明显下降!”
“而同期湘迪诺在销售毛利率方面却达到了湘健米业的三倍之多!这绝不正常!”
“湘迪诺的毛利率是一直这么高?还是最近几年突然变高的?”尹卫华问道。
“除了刚成立的1998年,从1999年开始,湘迪诺的毛利率一直保持在35%左右,毛利率的波动幅度不超过三个点。”
“湘健米业呢?”
“正常毛利率在15%左右,但最近几年毛利率呈明显的下滑趋势,2003年毛利率只有7%。”
“确实很不正常。”尹卫华道。
杨景璐则是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
“第二个方面。上游供应商和下游客户存在很大的问题。”陈子安继续说道,“蜜蜜,萌萌,你们俩来说说。”
张萌萌点了点头。
“从函证情况来看,不管是银行回函还是客户、供应商回函,都没啥问题。但根据我们实地走访的情况来看,却发现了很多疑点!”
“根据湘迪诺对前几大供应商的统计清单,我和蜜蜜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走访了其中主要的几个,有不小的发现。”
张萌萌向杨蜜使了个眼色,杨蜜将手中打印好的报告递到了杨景璐和尹卫华手中。
“排在第八位供应商的乔口镇农户,根据湘迪诺前九个月的经营报告分析上显示,今年的采购量在3,000吨左右。而我们对乔口镇进行了走访调查,虽然是湘城小有名气的稻米之乡,但整个小镇的稻米年产量不足1,000吨,而且,乔口镇的稻米买家可不仅仅是只有湘迪诺。”
“但是,根据函证结果显示,湘迪诺确实向乔口镇采买了3,000吨稻米。”尹卫华翻了反询证记录,有些疑惑地问道。
“没错,这就是疑点所在。”
“粮食采买一般是预付机制。”杨景璐道,“既然湘迪诺自己统计了向乔口镇农户采买了3,000吨稻米,那有相应的采购记录吗?”
“向农户采买大部分都是采用现金进行收购。”张萌萌道,“仅仅只有农户出具的收据,以乔口镇为例,只有大概200吨的稻米是通过转账的方式转到了农户的银行账户中。”
“这些转账记录核实过吗?”杨景璐问道。
“核实过!确实是有转账记录!”张萌萌道,“但很奇怪的是,大部分的农户都不太清楚自己有过这样的交易。”
杨景璐蹙眉说道,“他们自己的账户收钱会不知道?”
“乔口镇相对比较落后,镇上面大部分的人依然习惯现金,办理了银行卡的人很少。而且,镇子上只有一个邮政储蓄所,但转账记录却大多是湘城银行,华国银行这些在市里面比较常见的银行。”张萌萌道。
“我们有理由怀疑,湘迪诺是悄悄拿着农户的身份证复印件去银行开立了账户,从而达到自己操纵账户的目的!”李开开在一旁补充道。
“有这种可能,但我们得有确凿的证据。”杨景璐谨慎说道。
“不仅是乔口镇,还有回风镇,天目镇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张萌萌继续说道,“湘迪诺所记载的采购量和采购金额远远超过了我们所了解到的这些小镇的稻米生产总量。”
“这确实不太正常。”杨景璐翻看着手上的材料道。
“不仅仅是供应商,在我们对湘迪诺客户的调研中也发现了异常情况。”张萌萌道,“像排在第六的傻牛食品厂,前几年,它确实算是湘迪诺比较大的客户,但根据傻牛食品厂的相关人员描述,最近的一两年,傻牛已经没有向湘迪诺进行采购,而是转为向了湘健米业进行采购。”
“还有一个叫湘丫头的公司,去年基本已经处于停业状态,但今年依然出现在了湘迪诺的客户列表之中。”
......
随着张萌萌的汇报,杨景璐和尹卫华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这的确,说不通。
这些今年已经没有交易的客户或者是已经停业的客户,居然还能正常回款和函证?而从银行流水和银行余额上来看,也并没有伪造单据,这一点,蒋曼和曾颖专门去银行进行了核实。
“小璐,你怎么看?”
见张萌萌完成了自己的报告之后,杨景璐问道。
“我们认为,这是一起系统性造假!”汪小璐道,“从湘迪诺1998年成立伊始就已经在策划的造假!从采购、生产、销售、回款全流程的造假。并且,信息在公司内部得到了有效的隔绝,下游环节对上游环节做的事情并不知晓。”
“疑点确实很多,但我们还是缺乏一些实证。”尹卫华道,这毕竟是关系着湘江这边上市公司的并购项目,作为担任财务审计的毕威事务所来说,不管是出具何种结论的审计意见都需要特别谨慎。
“实证,我们有了!”陈子安和张萌萌相视一笑道,“这事多亏了张萌萌和杨蜜。”
张萌萌手中多出了一份账单。
“根据这份湘江银行的银行流水记录显示,2004年3月20日,湘迪诺公司转账了150万元给了乔口镇的村民朱民海,作为1,000吨稻米采购的预付款。朱民海算是乔口镇的几个农民代理人之一。”
“这和湘迪诺账上记录的一致。”
“2004年3月31日,2004年6月28日以及2004年9月25日,朱民海这个账户先后三次,每次各转了50万元给了傻牛食品厂。”
“傻牛食品厂?”尹卫华蹙眉道。
“没错!就是傻牛食品厂!”张萌萌道,“杨总,是不是没想到?”
“你的意思是说,湘迪诺借用了朱民海的身份证复印件,通过自己在银行的关系,在湘江银行私下开了朱民海的银行账户和网银。这样,就将这个账户的控制权放到了自己手中。然后,每个季度,将账户中的钱转账给自己曾经的“客户”,伪造客户回款销售的假象。”
杨景璐缓缓说道。
“杨总不愧为总会计师!”陈子安不失时机的拍了个马屁,“根据目前的状况来看,就是这样的逻辑。”
“应该远远不止一个朱民海和傻牛,如果能够彻底地查一查湘迪诺这几年的情况,我想,应该会有不小的收获!”陈子安肃然道,“在一个受周期性因素以及政策面影响较大的行业,湘迪诺为什么能够保持如此稳定的收入增长率和毛利率?”
“显然,通过结果倒算回去安排自己的采购量,产量以及销量,或许才能做到。当业务流、单据流、信息流从一开始就通过精密的测算,安排之后,再经过多年的配合和运营,或许,连公司内部的人,恐怕都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在造假!”
“这也是我们审计工作的难点!单从现场的情乱来看,湘迪诺确实是一家非常规范的企业。每月的排产,耗电量,都非常均衡,让人挑不出毛病,精益生产不外乎如此!这次,如果不是我们拿到了朱民海的银行流水,只怕也很难有实证!”
陈子安对湘迪诺的情况做了个总结。
“小汪,这次你们干的漂亮!”杨景璐有些欣慰的看着会议室内的几个年轻人。
这个Case的难度不可谓不高。
湘迪诺前面几年可都是坚持每年出具了审计报告。
而且,出具的事务所是华国国内知名的永和会计师事务所,从1998年开始,均出具了无保留意见。
在前面有其他一流事务所背书的情况下,或许在执行了一般的正常审计程序之后,基本上就可以出具相关审计报告了。
而这次,几人并没有受到永和事务所前期审计结论的影响。
勇于怀疑,敢于求证,最终发现了这样一个系统性的造假事件。
在这其中,陈子安的作用毋庸置疑。
虽然,有关于供应商和客户的调研中,张萌萌和杨蜜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但整个求证思路和逻辑却是来自于陈子安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