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看上去比娜尔罕公主和洛笙年纪都要大很多,若店主没认错人的话,她真的是燕侯的小女儿,算到今天,勉强也是当她们俩娘亲的年纪,但她却看上去相当年轻。
这种年轻大概源于神态上的茫然无知,仿佛十四五的小女孩儿般懵懂,洛笙觉得她身上苍老和纯真、衰败和生机似乎是并存的。这样看上去有些神秘,也有些古怪。
不过娜尔罕公主的安抚显然是很有效的,她抬起羞怯的眸子望着娜尔罕公主,又好奇地看着她身后的几个侍女。看样子,侍女们害怕她的白发,她也怕她们异族人的深刻刀削似的长相。
第二天她们便商量着要走,那店主从一大早就殷勤无比,早饭送来的又及时又丰盛,满满摆了一张八仙桌,娜尔罕公主笑着说:“看来店主是知道我们要走了,特意做这么一大桌子好吃的和我们践行的。”
店主却蒙了,一怔说:“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娜尔罕公主最近和侯暮白形影不离,中原文字的水平也是直线提升,她说话的兴致原本就很高,如今更是喋喋不休了。
“那是自然,千里搭长席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洋洋得意地回头看侯暮白一眼,其实是心里头想岔了,还以为店主一个半老之人,也被她的美妙风采迷住了。
娜尔罕就是这一点改不掉,洋洋得意于自己的迷人风采,就跟孔雀开屏水仙照水似的,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可爱,人多看她一眼就是上了心,多看两眼那简直是刻骨铭心。
“也是,说的也是,几位都是京城里头的贵人,怎么能总耽在咱们小店这儿呢?”
他来回看,总算看到了燕家小姐坐在几个女仆中,他顿时心头一恸,觉得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燕家小姐也跟着你们一起离开吗?”
娜尔罕还没说话,洛笙便忙拦阻:“她如今有新的名字,也不是什么燕家的小姐,店主,昨天我们和你说的事儿,你千万别忘记了。”
店主一怔,才缓缓想起她们的提点:“是,是……”
他无可奈何地一拍自己的脑门子,笑着说:“是我糊涂了。我这记性……”
洛笙也只是笑了笑,说:“没事,知道您一直惦记着她。其实这么多年,这座小城里,也只你还记得她了吧?”
曾经血流成河的冤屈,如今也被时间稀释淡化。
无数人都成了枯骨,生者自然而然地继续活下去。
店主点头说:“其实她跟着你们也是好的。”毕竟他开设一个小店糊口而已,虽略有积蓄,和当年燕侯的富贵相比,不,哪怕和全盛时期的燕侯家一个奴仆相比,都没法相提并论。
而且这座城里,始终有记得她的人。
如果一日想起她来,说不定又是一场弥天祸事。
店主亲自给燕家小姐捧了一碗奶粥,加了红枣果脯,甜滋滋的可口,女子垂头坐着,白发宛如高山上的堆雪,用一根绿玉双头簪子压着,连睫毛都是霜白色,粗看上去是一种极异样的容貌,坐在一群漠北人中间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她闻到香气,凭直觉伸手接了,那粥的温度正正好,她双眼望着粥,店主便将一把筷子抽出来,送了两只到她手里头。
她怔忪不定看着那两根雕花竹筷子,终于拿在手里头,可到底并不懂该怎么用,还是用嘴唇去凑碗边。
这样喝了几口,粥很稠,里头的红枣、果仁、果脯却吃不着。
店主见她竟有些急了,也就拿了双筷子在手里,展示给她看,该如何捏筷子,女子着迷一般盯着店主的动作,看了半天,自己的手也跟着动,没想到片刻后就学会了用筷子夹果子吃。
她眯着眼笑出声来,可惜声带受损,那声音也是呜呜咽咽,听上去带着几分惨意。
店主心头又是难过,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娶的妻子也先他过世,孩子一个在附近的珠宝铺子里当学徒,一个在乡下收粮食还没回,还有一个已经嫁人。
哪怕他这样的平凡人,也有自己的一份幸福,可是燕家的女儿,却是这样的惨痛结局。
吃到最后,有一枚山楂她始终夹不起来,滑不溜手的让她着急了,店主便用筷子夹起,往她唇边送去。
她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店主的手,却一瞬脸上颜色全变了。
她突然呜呜大叫着,一把掀翻了和几个侍女同坐的桌子,桌上的饭菜淋漓撒了一地,她只是捂着脸朝后面躲过去。
店主没想到自己会做错事,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手上还是夹着那个山楂。
“你为什么会怕山楂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洛笙已经看懂了。这动作,想必和当年伤了女子咽喉的动作一样,她哪怕已经神志不清,颠三倒四,当年最害怕的事情还是记得的。
她忙过去扶着女人的肩膀,小心拍着她的背。
女人一直垂着头,甚至把头藏进两膝之间,似是生怕有人托着她的头颅,让她抬起头,张开嘴。
*
舞阳郡主和苏衍晨起后,舞阳郡主见门扉打开了,立刻一指门口,示意苏衍赶紧出去。
苏衍苦笑两声,倒也没有别的话,直接出了门。
她一个人留在房里,心头思绪纷杂,一时也找不出线头来。
眼看着和一个男人稀里糊涂成了亲,可她是不可能认这样一个丈夫的。
舞阳郡主心底深恨母亲胡作非为,自作主张,竟行这样荒唐事。可她又找不到一个好办法,可以把自己从这样尴尬的境地解救出来。
她思量许久,突又觉得额头滚烫,两腮通红,刚要起身,突然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贴身婢女一看,顿时吓得大嚷大叫起来。
等福安长公主赶到时,见女儿已经昏迷不醒,难免大失所望。
她看苏衍的表情都不对了,觉得这一味药,一点效果也没有,连自家的香饵都用上了。
苏衍当然比长公主还要着急,他忙里忙外的请大夫,谁知这一趟请来的大夫都说舞阳郡主状况极是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