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照在黑色的瓦顶,宛如一层薄薄的霜雪,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个小孩子。
无片瓦遮头,哪怕是宵禁,也只能在街头的角落躲藏着休息,生怕遇到危险,所以才没有洗干净脸孔吗?
一瞬间,心中无数纷杂的念头都涌动而来,她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两条腿脆弱而机械地继续前进。
浓香的衣摆从两个孩子面前擦过,小女孩儿睁开了眼睛,迷惘地看着前方,巨大的月亮仿佛从天而降,款款走过的一对男女,男人高大昂扬,极陌生的相貌。而身边的女子一身素罗长裙,背影袅袅纤纤,宛如一枝春意盎然的桃花。
她迷迷糊糊地推醒弟弟,低声问:“你看,那个人像不像姐姐啊?”
她自以为声音很低,但在宵禁的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清晰得皇帝、楚瑶和身后的侍从们全部听见。
楚瑶纹丝不动,脸几乎凝成了寺庙里端丽的水月观音。
而在她身后,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亮:“姐姐?啊,真的是姐姐?姐姐?!”
皇帝似乎在出神,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一径往前走着,楚瑶的背心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那正是她的弟弟和妹妹啊。
他们怎么会从千里之外的家乡跑到京城里来了?这两个没钱也没本事的小孩子,到底是怎么跑来的?
幸而他们都没有喊出她的名字,和过去一样,只是呆呆愣愣地喊:“姐姐?姐姐?”
娇嫩的声音宛如在夜空中悲鸣,清澈而伤感,楚瑶自顾自往前走,似乎也浑不在意。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皇帝带着她走到了城墙边,顺着台阶一级级往上攀爬,直到来到城楼的顶端。
面前是一条窄长的浅灰色的道路,两旁隔上几丈,就有一个士兵彻夜守卫,防风灯笼在夜风中来回飘摆。
楚瑶跟着皇帝一起走到了城楼的最高处,此时四方一片寂静,天高云阔,乌黑的屋檐和无数鳞次栉比的房舍绵延开来,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护城河绕过壮丽的城池,向远方迤逦而去。
楚瑶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感慨,这是多么美丽的城池啊,九州四海,都归于身边这个男人所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她顺着方向看去,大雁塔和雁慈寺似乎在不远处,而那城郊秀丽的山峦,也在夜色中成为了深深浅浅的剪影。
传说中倾城的宝藏,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若秦王会攻入城中,他又会从哪个方向过来?进了皇城后,他会直奔皇位而去,还是会——来自己的宫里头,看一看自己呢?
*
洛笙向来不是一个软弱的性子,她只有一个念头,自救救人。
既然秦王篡位是无法阻挡的,她只想把自己救出去,顺便能多救一个人就多救一个人。
她再也不能如过去一样相信侯暮白,但侯暮白对她的憧憬和恋慕几乎是写在脸上了,洛笙不太明白,她也没干什么,他怎么就这么倾慕了。
况且他倾慕了,却对自己并无任何帮助,该坑自己的时候,也没见他少坑。
“云都要是想杀我的话,你能帮我躲一躲吗?”她对侯暮白只有这么一个目的,一个请求。
侯暮白慎重点点头,才想起隔着帘幕对方看不见,又重重地说了一句:“我一定护你周全!”
洛笙说了句多谢,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她对侯暮白仍旧戒备心重,甚至怀疑自己被掳走,跟侯暮白关系不浅。秦王住进洛府过,侯暮白也住进去过。
但以她对秦王的了解,房舍的布局之类,他还真不一定有闲心思去观察。
能够这样掌控全局的,恐怕是侯暮白吧?
侯暮白隔着车帘没有走,甚至赶走了车夫,亲自坐上车辕驾车,他嘴唇微微颤抖着,突然说了一句话:“如果我和苏御公子的出身一样,洛笙小姐,你会不会看到我?”
洛笙一怔,沉默许久,依旧没有说话。
她拿不准侯暮白突然冒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侯暮白胸膛不断起伏,他心口的情绪已经要压抑不住了。他知道洛笙差一点嫁给苏御,如今秦王对她的兴趣也颇为浓烈,那可怕的蛮族云都只想把洛笙弄回去折磨凌辱,而他在这群人中间,看上去既无身份,也无地位,更无说话置喙的空间。
“洛笙小姐,我也心悦于你。”他停了一下,腮帮子都激烈地颤抖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如果我有朝一日,拥有他们都无法企及的身份地位,你会不会心悦于我?”
好了这话是彻底说透彻了,洛笙一时无语。
只是她心念微转,侯暮白是什么身份,她自然是很清楚的,他突然冒出这句话,莫非是打算在秦王篡位这件事上博一个地位未来?
脚下竟似是有惊涛骇浪,她抽了一口气,说:“我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从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哪怕苏御只是一个赶车的车夫,我依旧会喜欢他。王爷贵为王爷,我并不稀罕他。”
清冷的夜色里,这句话声音虽轻,却传出去很远。
秦王听得清清楚楚,他无可奈何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说洛笙这丫头,看上去不露山不露水的,没想到把自己的心骗过去不说,侯暮白这小子也对她颇有情意。
罢了罢了,这丫头既然不喜欢自己,秦王也不会上赶着强取豪夺。
不若把她当成挂在驴车前的胡萝卜,诱使他们加倍的努力吧。
“所以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是朋友,永远也是朋友,好吗?”洛笙清澈优美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
侯暮白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他的心脏不断疯狂跳动着,声音却平静低沉:“是我造次了。请洛姑娘原谅。”
“这有什么造次不造次的,我已经不记得你刚才说过什么了。”
说完这话,洛笙便在车厢里翻了个身,浅浅睡去。
等第二日她一觉醒来,只见自己的唇边竟放着一枝怒放的桃花,枝叶新鲜带露,花瓣胭脂粉红,花香袅袅,显然是刚刚从树枝上折下来的。
她看得是心头噗噗乱跳,生怕又是侯暮白没想通送给自己的,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车帘,见车夫依旧精神奕奕地驾车,黝黑的后颈泛着一层汗水,显然已经不是侯暮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