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瑶总觉得,宫里头的夜晚比白天美。这皇宫是沿袭前朝的宫殿楼宇,后进行了数度改造扩建而成。
她一个乡下出身的小村姑,骤然来了这繁华无尽的皇宫里头,一开始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后宫里头有三千佳丽,错身而过的时候,每一个女子都是那么年轻俏丽,让楚瑶看得是怦然一动,心中不由问自己,这么多姹紫嫣红的美人,都充斥在这个宫殿里,只为了服侍全天下最尊贵的这一个男人。
而这其中大部分的女子,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容颜,就在宫中慢慢老死。
其中升为嫔位的女子,日子过得就要好很多。连带她们的母亲,也能够得到一个封号,在家乡过着受人尊重的生活。
楚瑶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见过娘亲。她如今必须装成太子殿下误以为的丽妃娘娘之女,自然并不敢多提自家娘亲一个字。太子偶尔拥着她问,她过去在谁家住着,知道自己身世否,她只是装傻充愣,不愿从自己嘴里说一句假话,也不愿吐露半个字真话。
也算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吧。
在宫中呆的时间长了,才觉察出这巍峨宫廷里的无数拘束压抑。
似乎只有入了夜,宫中各处都上了灯,那流光溢彩的宫灯照在地上,将金砖照出如水一般的光泽,她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自由自在地在宫中游走。
而如今,事情又不一样了。
那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竟把楚瑶整个的当成了另一个人,口中喃喃不休念着一个名字——颂声。
她陪在皇帝身边几日,目不交睫地照顾着老皇帝。记得在秦王府的时候,她曾听说老皇帝病入膏肓,似乎转眼就要不行了。
可在宫中近身照顾,仔细看来,老皇帝的身子骨似乎龙精虎猛,至少并无马上就驾鹤西去的架势。
但他的病不在外表,而在内心,他竟像是疯疯癫癫的,脑子不甚清醒。
当然了,宫里头没人敢这么说皇帝,紫宸殿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面对皇帝都无比恭谨,哪怕皇帝穿着杏黄色的寝袍在殿里来回疯跑,状若村间三岁孩童,和皇上撞上的宫人也都端谨以待,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而每日御医进来请安问脉,也都一字不提皇帝的脑子不太好使,只说皇上身体,今日进膳适宜,今日身体尚佳等等。
楚瑶心想,皇上必不是从小就这副模样,想想一国之君,每天坐在御座上跟小孩儿似的坐不住,或者把自己的腰一抱,说想自己,想死自己了,念叨着的又是一个死去的嫔妃的名字,或许他是疯了?
就像村口那个老张头似的,从小孤苦伶仃的,爹娘都在他十岁不到死了。听娘说,村里人淳朴,一人一口饭把他周济大了。老张头也勤奋肯吃苦,为了挣老婆本,十三岁就进城去做工,干到二十多回村里,托人说了一门亲事。
是隔壁村的小姑娘,两人婚后感情挺好,生了四个孩子。也不知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张头的媳妇生第四个孩子后就死了。他一个人辛辛苦苦又当爹又做娘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谁料大儿子和村里几个顽童玩儿,一不小心拉扯着掉进河里,死了。
老二是个聪明伶俐的闺女,一天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哽着了,也死了。
老三和老四就被老张头当眼珠子那么看着,下地种田也带着他们,回家也仔细照顾着,可到头来,一场寒疾把两个孩子小命也夺走了。
最后这屋子里,还是只剩下老张头一个人。
最后老张头把孩子们的丧事料理完,听说就开始疯疯癫癫的,每天蹲在村头跟小孩儿一样玩耍,人家和他说话,他那腔调也和孩子似的。
可皇上富有四海,宫中嫔妃如云,和孤苦伶仃的老张头相比较,皇上是既沾不上孤苦,也和伶仃毫无关系。
只是偶尔皇上提到颂声两个字,语气里总带着让楚瑶心中害怕的东西。
她从皇帝的只言片语里,竟拼凑出了一个让她胆战心惊的故事,难道这守卫森严的大内,也会出那等事情来?
她住了一些日子,已经知道皇城内一旦入夜,各处都要下钥。这种下钥,并不是说只是把外城和内城的大门一锁就完事儿。
皇城内是用各个幽长的甬道相连接的,每一个甬道两边都有小门,到了白天,一道道门自然由负责掌门的内监打开,到了入夜则一个个锁上。
通往各宫的门扉既都关闭,如何能做出皇帝话中说的那等事情?皇帝那追悔莫及的话头里,似又潜藏着内情。
秦王入内问安时,她正陪着皇帝一同坐在珠帘之后,皇帝就跟依偎着母亲一样,依在她的身上。
她隔着颗颗拇指大的珍珠穿成的长帘,珠光宝气的屏障外是秦王那张俊美无匹的脸。
他和皇帝不太相似。
皇帝哪怕上了年纪,也看出年轻时必是英俊威武的长相。
不似秦王,俊美中带着几分阴柔。
楚瑶心念微转,悄悄俯身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话,皇帝便让秦王越过珠帘进来。
秦王微微一怔。
父亲病重,他已经很少能够直接和父皇见上面,太子总说父皇年迈,怕他们从外面进来,过了病气给父皇。
他侧头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也点了点头。
秦王撩起帘子走进去,楚瑶侧身在里,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手指在一旁翘起了一个三。
这番动作轻微,若非站在她这一侧,是很难看清的。
秦王一怔,他曾和楚瑶几度春风,楚瑶进宫的时间推算起来,也就两个多月。
她的意思是,她如今怀有身孕,且是自己的孩子?
楚瑶一双明眸含情带怯地看着他,心头仍旧捏着一把冷汗。
她进了宫里来,锦绣堆里滚一遭,自然不愿入得宝山空手回。
很小的时候,伺候着洛笙时,看着大小姐锦衣玉食,过着人上人的舒坦日子,她便在心里问自己,凭什么我不可以?
难道我楚瑶比洛笙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