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暖香坞内药香弥漫,尤氏的丫头银蝶儿正坐在小火炉前一面小心地观察着药罐中药的火候,一面留意着屋内的说话声,不时还有尤氏的咳嗽声传来,尤氏病了,一早贾珍在清虚观出家后便病倒了,没有回东府,被四姑娘给接进了大观园,白家的来看了看,摇头开了方子,嘱咐两句就走了。
贾琦得到消息立马赶了过来,可惜,没能进屋,因为尤氏不见他,最后嘱咐了婆子丫鬟好生伺候便走了。
她是宁国府的家生子,又是尤氏的大丫头,按说应该站在贾珍和尤氏这边,可是她却和大多数宁国府下人一样,认为贾珍出家让爵是应该的,毕竟因为他的默许放纵,差点毁了整个东府,千余人被牵连,其中好些人被送进了军营,不用说也能猜到这些人的下场。
别人不清楚,她可是听到了四姑娘和林姑娘的谈话,没想到贾蔷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然伙同贾家的仇敌意图炮击贾琦,这可是贾家的当家人,如此狼心狗肺的东西,死了正好。
刺杀当朝亲王,可是诛族的重罪。
尤氏确实是病倒了,不过她不是因为感恙而病倒,而是心病,也是被气得病倒。
贾珍所犯下的错,在她的眼中并不算什么,毕竟贾珍只是因为愧疚贾蔷而想着给他一些补偿,至于贾蔷所犯下的罪责不应该也不能牵连到贾珍的身上,辞掉族长之位,让爵与贾蓉,这已经是很重的处罚了,为何还要逼着出家。
不管怎么说,贾珍都是贾琦的亲哥哥,不说贾珍,就是自己,以前一直都非常照顾贾琦,他封了爵,开了府,大大小小事情,哪一件不是自己忙前忙后,也从未想着有回报。
贾琦是贾家的当家人,贾珍的事情也就是贾琦一句话的事情,很简单。
尤氏满怀希望向贾琦提出此事,但她万万没想到,贾琦竟然一口拒绝了,而且态度是非常的冷漠,这让尤氏失望到了极点,她原以为是贾琦怕别人背后议论他处事不公,便又对贾琦说,他们可以像贾芹一样去金陵,一辈子不再踏入神京半步。
但贾琦还是没有松口,而且说了,这已经是他尽最大努力了,尤氏怎么也想不通,在亲眼见着贾珍出家后便病倒了。
卧室里,尤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黛玉坐在床边,端着碗,舀了一勺米粥,小心地吹冷了,笑道:“嫂子,不吃饭,你的身子怎么能好起来。”
惜春凑过来,抽抽噎噎道:“嫂子,你就吃两口吧,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求哥哥放大哥回家,嫂子,呜呜呜...”
听了这话,尤氏的眼睛不由一红,拉着惜春的手,道:“没用的,他不会同意的,这么些年了,你何曾见过他收回自己的命令,他如今是亲王了,为了维护他的威严,更不可能了。”
听尤氏这样说,惜春更难受了,眼巴巴的望向黛玉,“林姐姐....”
“好了,你就不要为难你林姐姐了,这都是命,谁让你大哥自己犯湖涂,还牵连了这么多人,就连蓉儿也差点被连累。只是苦了你,让你跟着受难了。”
黛玉见尤氏和惜春落下泪来,放下碗,叹了口气,道:“珍大哥哥的事情,嫂子就不要担心了,以后就明白了。”
尤氏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把脸上的泪水拭去了,半晌,又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时,银蝶儿已经煎好药,端着药走了进来,黛玉上前小心地接过托盘,对银蝶儿说道:“把四姑娘带出去梳妆打扮一下,我和你们奶奶单独说两句话。”
尤氏知道黛玉有话和自己说,而且不好被惜春听见,便拍了拍惜春的手,“去吧。”
送走了惜春,卧室内一片安静,药已经温了,黛玉将碗递过去,“嫂子吃药吧,白家的说了,两三日就好了。”
尤氏静静地看着她,好一阵子,才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黛玉见她肯吃药,心中欢喜,便笑道:“虽说白家配的药药到病除,但饭必须吃,银蝶儿让婆子去小厨房了。”
尤氏心中叹了口气,放下药碗道:“有什么你就直接说吧。”
黛玉见尤氏面色凝重,不由轻轻摇了摇头,半晌,低声道:“嫂子应该听说了,大老爷原本打算将珍大哥哥关在祠堂一辈子,还是二哥哥做主定下了此事。为此,他们还吵了一架。”
说到这,瞥了眼外间,又道:“珍大哥哥犯的事,远远要比传出来的要严重的多,他在贾蔷的蛊惑下,将贾家存放在邯郸、广平两地的粮食倒卖给了叛军,这件事情还被人抓住了把柄,好在奏折被通政司给换了出来,否则指不定惹出多大的风波来。”
这怎么可能?
听了这话,尤氏惊呆了,这时又想起前一段时间,贾珍突然又像以前那般逍遥快活,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外花,要知道,自从贾琦掌了贾家大权之后,便勒令贾珍改掉以往的毛病,更是控制着他的经济,这也是为何仅仅给贾蔷在东城买了一处二进小院子,因为他没钱。
自己好奇他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府里两位老掌柜的被革了差事。
“他,太自私了!”
尤氏心中万分失望,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可惜晚了!”
知道黛玉是担着风险将消息透露给自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回去吧,告诉他,我不会寻死的。”
黛玉摇摇头,苦笑道:“我会告诉他,但他让我告诉嫂子,珍大哥哥出家也是自愿的,家族的需要,以后就清楚了。”
“真的?”
尤氏停了一下,又问道:“这么说,你珍大哥哥还能还俗?”
黛玉笑了笑,“嫂子就安心养身子,不要去刻意想这件事。”
“我知道了。”
尤氏笑了笑,“你回去吧,我歇息两日,还有大半个月你就要大婚了。”
说到这,又叹口气说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凤丫头又要养胎,至于你珠大嫂子,唉!不说了,我就这样劳累的命。”
“多谢嫂子,我先走了。”
尤氏默默凝视着黛玉的背影,明白她没将真实的情况全部告诉自己。
尤氏猜的不错,随着贾家权势的不断扩张,贾珍信心膨胀,在外面抖了不少威风,这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有些事情他不清楚,也不了解,贾琦出征后,贾珍像是脱了缰的野马般,带着族中一众纨绔横行西市,日子过得好不逍遥,不知怎么竟然跟韩世贵等人勾搭上了,有心算无心,再加上贾蔷在边上敲边鼓,贾珍是彻底放飞了自己,以牧邵勋等人的手段,整治贾珍这样的纨绔还不跟玩一般?
借着族长的身份插手商会的事情,贾芸递去的情报也被东城给压了下来,原本以为贾琦是不愿意处理贾珍,贾芸就没敢提,直到贾珍被贾赦关进了祠堂,东府被清洗,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倒卖粮食的事情说了出来。
可也就是如此了!
贾珍是个老纨绔,除了吃喝嫖赌,整治一下族里不听话的族人外,要不是被贾蔷忽悠瘸了,他没这么大的胆子倒卖粮食,为了恕罪,心甘情愿的在清虚观,也就是以前的大相国寺出家,一千亩的土地,还是位于神京城内,稍稍运作便能产生大的作用,张道士也非常识趣的将贾珍任命为了此地观主,所有事情都有他做主,道门不插手。
文渊阁,吴邦左略显苍老的身影匆匆走出办公房,手中拿着一封厚厚的奏章。
户部门前的闹剧刚结束不久,东厂就送来了一份关于承德的奏折,吴邦左有些恼怒地暗哼一声,朝廷在信息情报方面永远慢贾家一步,看了奏折方才明白贾琦离开乾清宫之时说的话,原来他早就知道了鞑靼人的情报,难怪他断言蓟县的大战短时间内结束不了,三四十万鞑靼人在翻越长城,就算战力不咋滴,没了威力巨大的火器,汉军只能与他们慢慢打,禁军淘换下来的弓弩都被从武库中取出送了过去。
片刻,吴邦左赶到了偏殿,武安侯李彦敬早已在此等候,见吴邦左匆匆进来,忙起身相迎,“首辅来了。”
“有事耽搁了,军侯莫怪。”
说着,吴邦左将东厂的奏折递给了他,“这是戴总管刚刚递来的,关于承德以及喜峰口、潘家口一带鞑靼人翻越长城的消息。”
“鞑靼人?”
李彦敬愣了一下,他接过奏章,展开看了看,密密麻麻写了七八页,足足有近万字。
东厂的奏折让李彦敬充分了解了承德方向鞑靼人的真实情况,他也听贾琦提起过,说那里云集了近百万鞑靼人,没想到草原上依旧有着源源不断的鞑靼人向着这边涌来,另外,其中有一句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承德西北方向发现了近百具女真人的尸体,都是背后中箭,看样子前去偷袭的辽东都司失败了,也不知伤亡怎么样。
李彦敬的右手食指不自觉的轻轻敲打着身边的桉几,他不是担心女真人,他在担心蓟县战事出现反复,翻越长城的鞑靼人越来越多了,虽说朝廷在蓟县有着三十万人马,但是鞑靼人实在是太多了,巴彦汗显然已经急了,他这是准备赌上整个种族,这是要拼命了,几十万人涌上来,就是堆,也能将蓟县的汉军累死,这可不是开玩笑。
一旦汉军的弹药、箭失耗尽,只能选择与鞑靼人正面厮杀,鞑靼人是抱着必死的心态与汉军搏命,不要指望着能轻松的将他们打崩溃,撵出去,最终双方只有一方能活着走出战场。
这是一场种族之间的生死之战,特别是鞑靼人已经被逼上了绝路,退回草原上,他们依旧会死。
“军侯可想过,军方该怎么应对?”
“首辅此言差了,不是军方怎么应对,而是,朝廷能否坚持住!”
吴邦左轻轻抚摸着胡须,李彦敬说的不错,军方肯定会与鞑靼人厮杀下去,关键是,朝廷能否坚持住,能否撑过这场危机,大战需要大的消耗,还要考虑神京百姓,城外的灾民,河南平叛的汉军,山陕两地还有着灾民也要赈济,总之,朝廷已经是摇摇欲坠了,要不是军方支撑着。
“不怕!”
吴邦左给自己倒了碗热茶,喝了一口,摆摆手道:“从贾家借的那三十万石粮食已经送去蓟县了,毕竟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与鞑靼人作战。另外老夫与贾阁老商议过了,以元丰二年的盐税作为抵押,让贾家再从西夷人手中购买一百万石粮食,想来三月初就可以送进京了。只要中原战事一结束,届时湖广的粮食也迎来丰收,一切困难将迎刃而解。”
“这样真的好吗?”
李彦敬静静地望着他。
吴邦左眼皮一挑,瞥了他一眼,澹澹道:“这也是没办法,不从贾家口袋里借,难道去掏空陛下的内库,内务府已经出现了亏空,这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说白了,给户部续命已经快要了内务府的命了。内库的钱绝对不能动。”
“可是,满朝都知道是贾家在支撑着朝廷,在给大汉续命输血,如今更是出钱出粮补贴官员,时间一长,大家就会迷湖了,不知道自己端的是刘汉的饭碗,还是贾家的饭碗。你这是在玩火!”
李彦敬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内心的担忧。
“你!”
吴邦左有点恼羞成怒了,这个问题李彦敬能瞧出来,难道他吴邦左看不透,不,他看出来了,只是不说破而已,他就像赌红了眼的赌徒,已经孤注一掷了,他在赌,赌军方能快速平定河南的叛乱,赌贾家的人不是一条心,赌贾政会拖住贾家,更是在赌贾琦是忠臣。
但他已经发现了危机,河南不会像他预想的那样快速平定,甚至可能真如贾琦所言,出现反复。而朝廷也开始分裂,内阁已经出现了党争,李守中、孙玉麟是一派,贾赦、徐乾学又是一派,至于其他的人,还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政治倾向,内阁的政治危机已经开始了。
这时,李彦敬又开口了,“或许这些官员能够坚守住内心的忠诚,牢牢站在皇室这边。”
“忠诚?”
吴邦左笑了,“要是真的有永恒不变的忠诚,哪还有朝代更迭。”
“其实,杨首辅曾和本侯讨论过这个问题,更是多次试探梁王,但是对方显然是有备,自然杨首辅是没有任何收获。现在,我们不该考虑他是否有异心,因为随着朝廷的危机越来越加剧,有实力的忠臣也会滋生出不轨之心,所以咱们应该考虑对策。”
“对策?”
吴邦左犹豫一下,道:“军侯的意思是?”
说着,抬手指了指贾家的方向。
李彦敬摇了摇头,“所有人都清楚贾家在支撑着大汉朝廷,首辅凭什么去怀疑贾家?”
“那军侯的意思是?”
“乱世当用重刑!”
李彦敬斩钉截铁道:“东厂缉事所内不是存放着先帝时收集的官吏贪污的罪证么,是时候拿出来了。不仅能解了国库的亏空,更是能查抄出足够咱们渡过难关的粮食,这样朝廷就能摆脱对贾家的依赖。”
吴邦左沉吟片刻道:“你应该清楚,军方的主力被牵制在了两处战场,这个时候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恐怕地方不稳啊!”
“首辅不用担心,勇卫营已经交到了兵部的手中,这三万人可是经历过陕西、河南两场大战的,镇压这些不是问题。”
说到这,停了一下,又道:“山东总兵府的人马如今还在神京,不若趁着这个机会,将孔家的钱粮抢了,省的便宜了别人。”
吴邦左沉默了,孔家有钱有粮,而且非常多,多到你不敢想象,不过他就是不借给你,他知道朝廷拿他们没办法,有恃无恐,气焰非常的嚣张,户部派了几批官员前去相商都被赶了回来,是的,赶回来,衍圣公是超品勋职,待遇更是比肩亲王,没有圣旨,谁也动不了他们。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首辅,不要再优柔寡断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了粮食,朝廷就稳住了,就是河南战局出现反复,咱们也有再打下去的底气。”
李彦敬的最后一句话彷佛一把锤子狠狠敲打在他的心上,这一刻,吴邦左终于下定了决心,立刻问道:“派谁去?”
这时,李彦敬澹澹一笑道:“此事还要将梁王请来相商。”
吴邦左一怔,他忽然恍然大悟,赞道:“妙!”